小时候,母亲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升起灶火,烧水、泡茶。水烧滚了,茶壶杯盏也洗好了,抓一把茶叶放进粗陶茶壶里,沏入滚水,茶香“呼”一下从壶口冲出,香香地溢开。早饭后,母亲将茶壶里的茶水徐徐倒进竹茶筒,递给要出工的父亲;我背上书包,就着壶嘴吸两口茶水便往学校飞奔;猫狗院里嬉戏,鸡鸭出门觅食……一天生计,自兹而始。
母亲做完家务便在八仙桌旁坐下,从茶壶里倒出碧青的茶水一口一口地呷。婶娘们来串门,母亲便端上几碟配茶菜。所谓配茶菜,不过是切成细丝的腌姜和酸菜头,或酱色的五香笋干、豆干。乡人呷茶,没有太多讲究。
每年清明前,母亲带我和姊姊去茶园采茶。家里的茶园在海拔三百多米叫老鹰寨的山上,从山脚沿着弯曲陡峭的小路爬到茶园,得花一个半钟头。茶叶采摘好了,要当天炒制。母亲细细地挑出一些凋萎、虫蛀的茶叶,掐去过长的茶梗,将茶叶摊在竹匾上。
吃过晚饭,母亲把茶青倒进锅里,用双手翻炒。灶膛里的柴火熊熊地燃烧,火舌“忽忽”地舔着锅底。炒到叶质柔软,叶色暗绿,抓到竹匾里搓揉一番,直到叶片皱缩成条。茶汁流出有粘手感时,倒入铁锅里再翻炒。炒至条索紧细,发出茶香,约三四成干时,就抽出灶里柴火只留火炭,让茶叶在铁锅里慢慢烘干。烘至七八成干,这时有刺手感,茶梗能折断,茶叶便做好了。这是尤溪炒青的传统制法。因老鹰寨茶园上方是灌木林和松林,一年到头林子里的野花一茬接一茬地开,山谷里溢满花香松香,故家乡的茶叶除茶味醇厚之外还另有一种清远的芳香。
做好的茶叶放在一个大肚细颈的老陶罐里保存着,用塞子把罐口塞得严严实实,塞子拔出时会发出“噗”的一声响。我总是喜欢费力地拔出老陶罐的纸塞子,去嗅浓郁的茶香,长长地呼出,又再埋头用力去嗅。母亲窨的花茶就更香了。母亲善窨花茶,而且很讲究。立夏这天,太阳初升时,她会到门前水塘里摘下含苞待放的荷花,将茶叶取出放入花蕊中,用细麻线将整个花苞裹住,再用海纸包好,放竹匾里晾着。太阳快下山前拿出浅晒,几天后收起放入瓷罐。一般头年窨好,第二年才拿出来喝。有的用花窨茶,有的用茶窨花。茉莉花被茶叶吸香后,就筛掉大部分,只留一些混在茶叶里作点缀。桂花茶则在冲泡时再加入一些桂花干。花茶一般用来招待贵客。后来我学着窨莲茶,总是等不到次年就取出冲泡,莲香浅淡,但心里满足,喝完莲茶感觉自己如繁花满树,亦幽幽地散发出淡远的香气。
夏夜,常举家于明月院中纳凉,石桌上放一盆盐水煮毛豆或花生,或嫩玉米,还有一壶助消化的清茶。横执豆荚,对着嘴轻轻一按一挤,嫩甜的豆粒就蹦进嘴里。吃几个豆荚,就一口茶,现在回想,那真是质朴而富有情趣。有时邻居踩着蛙声串门,那就在院子里再摆上三五条板凳。清风林下,红叶煮茶,持蟹赏菊,是古代文人的风雅和格调,农人白日里伐薪牧牛,耕耘劳作,明月夜里,有一杯氤氲香茶,有一盆嫩甜毛豆,夜风中笑语鸡黍,亦是无限趣味。勤劳,质朴,安逸的农人,配得起这天地山峦作茶室、月下品香茶的奢侈。
父母在不知不觉中老去,老鹰寨的茶园早已转让给亲戚,只有那个装茶叶的老陶罐还静静地待在壁橱里。出于习惯,我又拔出了罐口的海纸塞子,一股熟悉而又久违的味道扑鼻而来。空了的老陶罐仍然还保留着很久以前的茶香,仿佛是故意储存着这味道,等着我回来打开,与过去的岁月重逢。
几乎一瞬间,我被这股奇妙的醇厚香气送到童年——身强力壮的父亲在山坳使牛耕地,树碧、草青、菜花黄,梨花正当季,风稍动便纷纷扬扬,花瓣铺陈一地。父亲坐在老梨树下,抹一抹汗迹,从竹茶筒倒出茶水,用粗瓷大碗盛了,茶水清清凉凉的,一饮而尽。一切粗陋得不成样子,却是一派天然随意,安然静好。我双手抱着竹茶筒,嘴对着筒口,咕嘟咕嘟地啜饮,母亲则用一只手帮我扶着筒底——在香气里,我又看见父亲和母亲当年的模样。
(作者单位:福建省尤溪县地税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