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谷鸣啭,乡下古旧而清凉的小院里,几株枇杷树,身缀栀黄、槐黄的果实,斜倚墙头,不声不响,日子绵软且悠长。
“树繁碧玉叶,柯叠黄金丸”。早年间,母亲在庭院一隅栽种的枇杷树,今已枝繁叶茂、亭亭如盖。初夏小院,蝉声如雨,空翠湿人衣。枇杷树张开四肢,努力伸展,浓荫如幄。叶片饱满瓷实,经络分明。青绿的枇杷被时间染成赭黄、橙黄、金黄,灿烂了宁谧的小院。
黄昏时分,晚霞如少女腮边的一抹酡红,不胜娇羞,暮色清凉而欢悦。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桑木桌旁,剥食刚摘下的枇杷。枇杷黄灿灿,光洁如蜡。捏一枚入口,酸涩清甜的滋味瞬间盈满唇齿之间,爆浆的果汁让味蕾陷入鲜美的沼泽中,其酸甜,有如一股澄澈清芬的春水,将夜色涤荡得通透且悠远。品味完果实,吐出内核,乌亮的核子骨碌碌滚远,引得几只鸡雏竞相追逐,生趣盎然,有写意风格。密密的枝叶滤着如水月色,淡淡的枇杷香味氤氲散开,小院的夏夜变得格外静美。一家人吃罢枇杷,喝着清凉黏稠的玉米糁粥,撕嚼着祖母的涨浆饼,把酒话桑麻,那份亲切,那份温馨,也随着月色静静地弥漫开来,笛声一样清远。
枇杷“秋荫、冬花、春实、夏熟”,为“果中独备四时之气者”。它四季常青,霜寒时节,花梗、花枝裹一层茸毛,新绽的碎白小花,也顶一篷棉絮。半青半黄的枇杷色调分明,嚼起来酸溜溜的。熟透的枇杷,鼓鼓胀胀,轻叩,爆浆的果汁迅速浸透味蕾,酸甜的味道一路蔓延,在唇舌肺腑之间,缠绵不已。“浆流冰齿寒”“如蜜稍可酸”,心里仿佛有清凉的泉水流过,空明悠远,弥漫柔软的乡愁。枇杷黄熟了,弹指可破,经不起蹉跎,风一拨弄,就簌簌跌落,如赶赴一场愁肠百结的相约。枇杷的酸甜,宛若女子怀抱琵琶,风韵流泻;宛若新湿苇滩,踩一脚渗出水来。
枇杷树下,藤椅清茗,竹影清风,读归有光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”,忧伤如潮水般漫过。读苏轼“客来茶罢空无有,卢橘杨梅尚带酸”,体味俗世的清欢。读杨万里“大叶耸长耳,一梢堪满盘”,忍不住也踮起脚聆听枇杷私语。读张岱“林下漏月光,疏疏如残雪”,想象枇杷身披月光,如覆残雪,冷艳凄绝。
枇杷,不仅可以入诗,还可以入画入药。张大千画枇杷叶仿佛芭蕉,洋溢喜气。齐白石用浓墨在叶子周围打点,暮鼓咚咚在纸面敲打,清风出尘。沈周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。吴昌硕画枇杷,题款上写:“五月天热换葛衣,家家卢橘黄且肥。鸟疑金弹不敢啄,忍饥空向林间飞”,意味悠长。枇杷叶与雪梨冰糖慢煨,喝数日,咳嗽不治而愈。
有一年,我在苏州古镇徜徉。深巷处有恬静女子叫卖枇杷,声音清如山泉,双眸深如清塘。竹篮里的枇杷黄澄澄、红彤彤,粉嫩,静美。纤手弄枇杷,相得益彰,如妙手偶得的水墨小品。夕阳西下,晚风清凉,盘桓谛视,心生“枇杷晚翠,梧桐早凋”的惆怅。
“五月江南碧苍苍,蚕老枇杷黄”。水乡枇杷亮艳于庸常的平民生活里,姿态温婉清美,在清浅时光里,恣意安然,倚风自笑。枇杷苍黄,青苇萧萧,约二三布衣,老屋古院,品咂枇杷,咀嚼乡愁,尘世渐远,岁月静好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泰州市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