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的记忆

2022年06月06日 版次:07        作者:杨春

五色新丝缠角粽

1980年端午节,我9岁,父亲带我回老家重庆云阳县云安镇探亲。我第一次见到长江,见到奶奶。

我是晒着新疆大戈壁热烈阳光长大的孩子,见多了红柳、梭梭与胡杨,对艾草、菖蒲和粽子却是一无所知。

到了云安镇,父亲跟熟人打招呼,总是说:“我妈今天要包粽子了,我特意回来吃。”我不知粽子是何物,仰着脸问父亲,父亲说:“就是粽叶包的糯米团子,有加枣的,有不加枣的,非常好吃。”

奶奶皮肤极白,富富态态的,笑容很和善。我看着奶奶对我笑,情不自禁地伸手由她牵着。

奶奶教我包粽子,一只大木盆装满了清水,浸泡着翠绿的苇叶。苇叶是我熟悉的,新疆的湖边也长满了芦苇。我见过大人们割芦苇,扎苇把子或盖房子搭棚子用,却不知道芦苇的叶子可以用来做食物。

木盆里的苇叶有一股凉凉的清香,是我喜欢的。我想等回到新疆一定找一片芦苇,钻进去,闻个够。

奶奶双手麻利,把四张苇叶窝成一只小脚的形状,盛上雪白的糯米,中央放上一枚红枣,塞紧包好,扎上红色的棉线。

一只只扎着红线的绿色三角粽摆在盘子里,整整齐齐,非常好看。

我守着大铁锅看奶奶煮粽子,粽皮慢慢失去鲜亮的翠绿,变成了柔和的黄绿,粽叶与糯米混合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,我顿时觉得饿了。

奶奶把一只粽子挂到我的脖子上,说是见面礼。我低头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,沉甸甸香喷喷的,迫不及待剥开粽叶大嚼起来。

晚餐极丰富,除了粽子,还有香肠、长江鱼、咸鸭蛋、青菜等,大多是我没见过、没吃过的好东西。

我嘴里塞满了食物,听大人们讲话,也没听进去多少,只记得小叔叔说为准备这餐饭,奶奶费了很多心思,到处借粮票、肉票,还记得奶奶的叹息,奶奶说:“很多年没看到赛龙舟了。”

当晚,奶奶在门上插了一些味道奇怪的绿叶子,往我脸上涂一种气味浓烈的酒,又在门上贴了一张图,画着一个相貌奇丑的胡子大汉抓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小人儿,我自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,只觉得那张画很可怕,看也不敢看。

奶奶告诉我叶子是艾草与菖蒲,酒是雄黄酒,图是钟馗捉鬼图,都是辟邪用的。我连啥叫辟邪、为啥要辟邪都不知道,更无法理解奶奶讲的那些事情,也不去管它,心里只惦记粽子,盘算着等奶奶睡着如何再去偷一只粽子吃。

之后,我再没见过奶奶。长江边的奶奶、奶奶的粽子和奶奶的端午节就一直留在记忆里。

村童仍著旧衣裳

再把奶奶的端午提起并细细琢磨,是许多年之后:奶奶已去世多年;父亲母亲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退休,回到重庆市沙坪坝定居许多年;我曾经去过的云阳县云安镇也因为三峡库区建设沉入水底许多年。

2016年端午节前夕,一个雨天,我撑着伞在重庆北碚区老舍旧居游览。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别墅,西室一厅是当年老舍的住所,“多鼠斋”的铭牌还挂在厅前,但房屋早已重新修葺,已难想象当年老鼠成群结队的情形了。

我在“多鼠斋”购得一本老舍文集,读到《七律·端午(二首)》,提到“端午偏逢风雨狂,村童仍著旧衣裳”时,突然想起奶奶。

老舍,一代文豪,人民艺术家;我奶奶,普通妇女,文盲一枚,本无可联想。然而,那个雨天的午后,我读着老舍的端午诗,想起了奶奶,想起奶奶的粽子,奶奶的端午和奶奶的叹息。

回家后,我和父亲聊起老舍的端午诗,以及关于奶奶的联想。我问父亲:“1942年端午,老舍在重庆北碚写端午诗时,距离北碚300多公里,同在长江边的奶奶,当时是什么情形?”

父亲1936年出生,1942年恰好6岁,与诗中的小江同岁。父亲读着诗,反复读,然后又是一声叹息。

叹息之后,他说:“当时正值重庆大轰炸,家破人亡,你奶奶带着3个孩子,孤儿寡母的,饭都吃不饱,过什么节呀?”

良久,父亲又说:“这个小江还有一双新鞋穿,我是一双破了洞的旧鞋,天天跑当铺……”

小弟看父亲心情不好,笑着打圆场说:“端午节放假3天,云阳新县城要搞龙舟赛,我们一起去玩吧?”大家欣然同意。

隋堤古柳缆龙舟

龙舟赛在云阳县新津乡举行。端午节一大早,小弟借了辆商务车,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前往。

我用轮椅推着父亲,在母亲和小弟一家的簇拥下,随着人群涌到江边。沿着江岸早已站满了人,可是从四面八方往江边来的人仍是不绝。

农历五月的长江烟雾缭绕,太阳不知藏在哪片层云里,一点也不急着出来。沿江两岸,人们非常的热切,先跑到的占领了江岸,后跑到的急着往前挤,挤不到人前的就爬到后面山上去,居高临下地看。

我是第一次看龙舟赛,只觉着很热闹,心里又兴奋又期待。人们看我推着轮椅,纷纷给我们让路。有人微笑地与父亲打招呼:“老人家也来看龙舟啊?”“老人家儿女一起来的呀,好福气。”

龙舟赛开始了,一时间,彩旗舞动,锣鼓大震,呐喊迭起。一艘艘龙舟冲出水面,犹如一匹匹蓄势待发的骏马。

河岸上的孩子们跳脚喊叫,拍手欢笑。大人们有的跟着呐喊,为参赛者鼓劲;有的则看出了神,两只手攥紧拳头,把呐喊藏在心里,陶醉在节日的热闹之中。

龙舟经过我们跟前时,锣鼓声、呐喊声,还有船桨拍击水花的声音,我紧张地闭上嘴巴,生怕心脏从嘴里跳出来。

不知何时,太阳跳出了云层,照得江水晶晶地发亮,龙舟溅起的水花犹如一朵朵即开即败的花朵,闪着光亮。

真是人生何世,会有这样美的景况。

我听到父亲、母亲的笑声,小弟一家的笑声,长江两岸的笑声,复又想起奶奶,1942年的奶奶、1980年的奶奶、奶奶的端午……此时此刻,如果奶奶能和我们在一起,看到如此的胜景,该有多好。

(作者: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国家税务总局克拉玛依市税务局干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