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怡芬出版的长篇小说《离觞》,以一段真实的历史为框架,讲述浙江舟山定海解放前夕几位女性的故事。作者依托特定的时代背景,在细致绵密的日常生活铺陈中,推动小说叙事缓缓前行,在一个又一个看起来平常的生活事件中,突显了特殊时期女性的选择和独立。
探讨女性精神和经济上的双重独立
《离觞》的故事发生在杨怡芬的故乡浙江舟山,时间是1949年春天到1950年春天。对舟山来说,这是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,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长江之后,从江浙沪败退的国民党十万余军队到了舟山,一些平民也到了舟山。舟山迎来一段畸形的繁荣期,同时也遭受了很大的创伤——国民党撤走时,抓走了本地一万多壮丁,很多家庭一夜之间支离破碎。这段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,就是《离觞》故事发生的背景。而活跃在故事前台的,是一组动人的女性群像。
故事的女主人公叫李丽云。杨怡芬在《离觞》中,从头至尾层层剥尽李丽云所能依附的一切:她容貌美丽,但小说一出场,她便是孤身一人,母亲和弟弟都去世了,父亲对她不管不顾。童年的经历让她始终能保持清醒,并执着追求经济上的独立。战火纷飞中,她与银行职员郑景润相爱并订婚,可郑景润去了台湾以后,并未实现来定海接她的诺言。身世不凡的空军飞行员刘仲瑞对李丽云情深似海,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坠机,生死不明。虽然经历了种种不易,李丽云却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,她内心笃定,对未来心存期待。
在李丽云周围还有一群独立自强的女性:李丽云的闺蜜潘绮珍是富家小姐,接过家族生意,经营得有条有理,和飞行员王天锡结婚后,生活美满;李丽云的老师宋安华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新女性,家里有经济基础,任性潇洒,“除了驾驭得了衣服”“也驾驭得了学生”,最后和喜欢的人去了香港;李丽云的雇主秦怡莲从传统社会走来,却最是勇敢,起初她依附于家庭,之后开了米店,走上独立之路,知道丈夫在外有“小公馆”之后,不哭不闹,甚至没问过丈夫,之后便携女去了台湾,准备开辟一片新天地……
在战争之中,在爱情和独立之间,这群女性都选择了独立。正如在《离觞》后记中,杨怡芬强调:“我刻意描摹的乱世婚姻和爱情不过是表象,我想探讨的是女性的独立——精神和经济上的双重独立。”
探讨女性的独立,杨怡芬做到了。战争时期,大多数女人可能都紧抓着男人决不松手,可是李丽云却对独立充满执念,如同滚滚洪流中的一棵树,绝世而独立。只不过,这绝世独立也使人油然而生出悲怆。从这里想开去,杨怡芬所写的一个个别离,似乎就更为感伤,也更为凌厉。或许《离觞》所叙述的,不仅仅是一个个像李丽云这样的女子独立的故事,而是一个关于所有人孤独的故事。最终,谁都将孤独地走完人生路程,独自面对未知的黑暗,以及从黑暗顶端投进来的微光。那时,我们该如何选择?
在缓慢从容中推进故事情节
李丽云的人生,在一帧帧世俗生活的相片中展开:女学生穿的竹布旗袍、太太们穿的软缎旗袍、整套的翡翠头面、镶钻的发箍、绣花的桌布和窗帘、上海最流行的发式、舞厅中的布鲁斯舞曲、饭桌上烂烂的红烧肉、韧韧的带子虾、潘家大房子中那些细致精巧的画栋雕梁、李丽云和潘绮珍这对闺蜜交换彼此的小秘密、跑单帮夹带私货的官兵……那时的定海城就在这些细小的笔触中浮现,一如李丽云手下的盘扣,细密精致,只一展开,便莺飞草长,活色生香。这些琐碎的细节左右盘旋,使得《离觞》充满了“人物小说”的意味。
“人物小说”,是英国文学批评家爱·缪尔对小说类型的区分。这类小说没有“戏剧小说”情节上的紧张感,而是在缓慢从容中呈现某种静止的意味,人物立在那里,所有的情节都是人物的附丽。于是,在战火纷飞的宏大历史瞬间,我们看到的,只是定海城的一些世俗小人物、小景观、小龃龉。即便是舰长宋以文,也更多的是奔忙于妻子和情人之间的一个凡尘男人。
以日常生活入文,是古今叙事的传统之一。远有兰陵笑笑生的《金瓶梅》、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,近有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、王安忆的《长恨歌》,世俗生活的熨帖使得人们在仓促慌乱的人生中稳住阵脚。然而,在《离觞》中,这也只是暂时的,岁月流逝一如脚下轰轰而过的地下暗河,发出大提琴般的巨大悲鸣。
李丽云刚开始寄人篱下,后来拥有了自己的宅子、做工考究的四季衣服,甚至是整套的红木家具、镶着金边的茶具,日常生活以这样的方式给予李丽云最为诚实的拥抱和慰藉。可是,杨怡芬又是敏感的,她精心地在小说中将世俗生活的丝丝缕缕钩织成密实的花边,却又在下面燃起噼啪作响、火星四溅的炭炉。拥有了宅院的李丽云不禁自问:“有钱有势的,都选择了离开,我们却在此时买房置产,真的是得了便宜吗?”这是对未来的慌张。依靠日常生活中的那几分微薄暖意,能度过几个寒冬?真能如王安忆《长恨歌》中的王琦瑶那般,将时间凝滞在某一时刻吗?未必。何况,王琦瑶的结局很有些悲惨。
洗尽铅华见至醇的文字
能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辟出一片属于小儿女的世界来,这得益于杨怡芬不凡的语言功力。杨怡芬的语言,没有大段秾丽的铺排,没有扑面而来的缤纷多彩,而是洗尽铅华见至醇,轻简到了极致,柔和缓慢中既富有诗意,又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气氛。
杨怡芬这样描写李丽云刚住到潘绮珍家的情形:“李丽云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第二进,开头几天,并不觉得怕,后来,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野猫,夜深人静了,就到李丽云窗下叫唤,隔一阵子,轻轻地叫上一声,唤人似的,瘆得李丽云浑身起鸡皮疙瘩。有天夜里雨一直落,敲在瓦片上,滴在屋檐下,满天满地,这猫竟也来,在窗下一声又一声叫唤。李丽云一夜没睡稳。”句子都是短句,词语也都是动词和名词,意象也只是江南寻常可见的野猫、落在屋檐上的夜雨,但是这一切却如同音符的最佳组合,发出诗歌般的音乐感和节奏感。“唤人似的”猫叫于江南夜雨中产生了“鸟鸣山更幽”的意境,李丽云寄人篱下的凄凉便如同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”,弥漫到了文本的角角落落。
未曾听杨怡芬谈起过张爱玲,但《倾城之恋》她一定读过。写乱世的爱情,《倾城之恋》立得够高。可是,杨怡芬却不肯绕开张爱玲那猎猎大旗,偏偏要“重蹈覆辙”。不过,她能另辟蹊径。《倾城之恋》中,白流苏和范柳原在废墟前的拥抱定格了一个苍凉的经典场景;而《离觞》中,李丽云孤独的身影仍在缓缓前行,面对那庞大的未知,于苍凉感中显示出一种力量。
(作者:同济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