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下坠,夜风掠上高空,暮色的影子沉入海面,熔金煅血的粼粼波光中映出细长的石堤。老旧摩托沿着长堤驶过,发动机的轰鸣惊散了藏在蒲苇丛中的雀鸣。
5岁的我坐在摩托车后座,伸出手来试图抓住耳畔喧嚣的海风,似腥若甜的气味停驻在我的掌心,也依附于父亲厚实的脊背。我跟着父亲要去海堤尽头的蟹塘守夜,这是那时的我最期待的事。
蟹塘四周是茂盛的芦苇和滨柃,时常可见鸬鹚与白鹭漫步其间。待到夜色昏沉,水面上清晰地倒映着漫天星河,只需伸出手便可触碎无数星斗。在我眼中,蟹塘里的一切都很美好,甚至连鼻腔里海风的腥甜都似煮熟的蟹膏香气。
蟹塘的夜,安静又热闹。月华莹亮,潮声蛙鸣交缠中,睡意像是薄薄的肥皂泡,只需一点小动静便可破裂。夜半醒来再想入睡并不容易,我缠着父亲要听故事,他便拿起床头的书给我“照本宣科”。
床头拢共3本书——《说唐》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。于是,那些年我的睡梦总是与忠肝义胆的秦叔宝、义薄云天的关二爷、仗义出手的鲁提辖息息相关。他们仿佛从父亲的口中诞出了真实的生命,穿越浩瀚时空来到小木屋前,彻夜肃立来守护一位孩子的安眠。
“为什么大侠都在古代?现在有没有讲道义的大侠?”我好奇地问。
父亲合上书,灯光下露出温和的笑脸:“那肯定有啊,说不定以后的人也会把现在的人写进故事里,那时候就能看到现代的大侠了。”
“现在的大侠在哪里?”我转动着脑瓜,实在想不出来见过什么侠义之士。
父亲扭过头去靠住窗棂,望着月光下云雪般的苇花,一时没有说话。过了许久,他笑着拍拍我:“等你长大后就能看见了,到处都是。”
父亲年轻时曾在新疆开过饭店,生意颇佳。一次回乡期间,他将饭店交给最信任的好兄弟打理,谁知等再赶回新疆时,却发现整间饭店已被典当出去。多年积蓄荡然无存,负债累累的他不得已回乡与虾蟹为伴。
类似的事情不止一次,父亲也渐渐成了亲朋口中的“傻瓜”。
后来,经过多年苦心经营,父亲终于从蟹塘里脱身,做起了小生意。可他从前的秉性依旧没变,仍喜欢像对待兄弟一样待人接物。对待供货商、生意伙伴以及各行各业有交集的人,他总是讲究承诺与道义,并且无条件地先行付出。尽管现实给了他数不清的教训,但遇到陌生人时,他仍是率先释放善意。有时,连我也觉得不解。
暮去朝来,白发与皱纹将衰老倾泻到了父亲身上,但他依然如从前一般,甚至过分信任他人,有时还以“不够厚道”为由,批判我的为人处世。
某次争吵中,我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厚道?你就是傻,对谁都厚道,唯独对家人不厚道,不然我们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!”
父亲断电似的愣了好久,嗫嚅半晌才开口道:“还记得小时候给你讲过的演义吗?行侠仗义难道是有报酬的吗?厚道不是傻。”
我猛地心里一热,眼前的景象骤然模糊,仿佛被拽入时光的湍流里回溯往昔,恍惚间又来到了那座小木屋中。原来,我那时看不见侠客,是因为如今的世道不再需要“托身白刃里,杀人红尘中”的壮举,那些心怀道义的“侠客”们,正在用一种更为平凡而朴素的方式耕耘人间。
就像父亲,他确实没为我们带来足够优渥的生活,但他为生命中的许多人奉上过一捧清水,分享过几许荫凉。
父亲他不是傻,他就是“侠”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乐清市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