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来南风起,小麦覆陇黄。每年6月,是故乡冬小麦成熟的季节,麦田一望无边,麦穗颗粒饱满,微风吹来轻拂面,金色麦浪舞翩跹。这种陕北夏天特有的丰收景象,我已经21年没有看到了。
21年前的6月,我探亲休假,趁着小麦成熟的时候回到家乡,可以给年迈的父亲当个帮手。那年父亲已经70岁了,他从14岁就开始下地干活,与农田打了一辈子交道,对粮食对土地有着一种难以割舍难以名状的特殊情感。虽然我们姐弟几个都劝过父亲,不要再种地劳累了,每人尽一份孝心就够父亲母亲两人生活了,但一直忙惯了闲不下来的父亲还是坚持承包了几亩农田,种一些小麦玉米,自己吃用。
三麦不如一秋长,三秋不如一麦忙。21年前的那个夏天,我回到家时,父亲已经把其中一部分小麦从田里抢收回来,均匀地摊在场院里晒着。以前种小麦多的时候,村里是按生产队划分场院的,每个生产队的几十户人家在一起,每家占用场院的一部分,小麦晒干了可以相互帮助用脱粒机打麦子,然后各家晒各家的麦粒。而那一年,父亲自己在村头的水库边平整了一块场院,晒干了小麦,再用碌碡碾压脱粒,这种方式比较原始、费力。每当我顶着烈日、拉着碌碡,踏在小麦上伴着沙沙的声响一圈一圈盘旋的时候,就彻底明白“粒粒皆辛苦”的真谛了。父亲就是这样年复一年为我们一家人的生计忙碌着,直到我们姐弟几个都长大成人,父亲也一直没有停下他勤劳的脚步。
白露早,寒露迟,秋分种麦正当时。每年八九月份,父亲就要早出晚归为播种小麦忙碌了。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家乡的农业机械化水平还不高,一茬庄稼从种到收基本都靠人工,小麦尤其复杂。深耕麦田是保证小麦茁壮成长的基础,很多人家雇拖拉机耕地,或者雇头牛,套上犁耙犁地。可父亲从来不用这些,总是一个人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将麦田深翻,然后平整起垄,随时准备播种。省下的钱,父亲用来买种子和化肥。在父亲眼里,好种子才是来年小麦丰收的关键。
父亲选麦种是很慎重的。因为,种子选不好就会耽误庄稼一年的收成,辛辛苦苦费时费力白劳碌一年不说,还会影响一家人一年的生活。麦种大多是父亲从正规的种子站买回来的。有的年头,若看到谁家种的小麦长势喜人、麦穗饱满、收成不错,他也会拿自家的小麦去换,来当种子,大概是三斤换一斤,也有更贵的。不管是买来的还是换来的,自己精挑细选的麦种用着放心、用着踏实,对一家人一年的生活也有保障。
秋分前后,就该播种小麦了。地块大一点或者比较集中的麦田,都是几家合伙雇一套牛拉的耕耧,一两天时间就能把几户人家的小麦播种完。地块小而分散的,就要靠人力完成了。三五个人在前拉耕耧,一个人在后面用两只手扶着耕耧把,一边往前走一边左右摇晃着,使麦种均匀地从耕耧的空心腿里播到地里。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到农田里播种过小麦、拉过耕耧,绳子搭在肩头上,越用力拉,拉得越紧勒得越深,肩膀上留下一条红印,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散去。而父亲那黝黑的肩膀,拉了多少次耕耧、红肿了多久、留下了多少条红印,是我无法想象的。
小麦播种下去,就是长达9个多月的浇水施肥锄草的管理。在靠天吃饭的年代,施上底肥就只等着天下雨了。若遇上旱情,乡亲们只能无奈地翘首盼望。那时,父亲的心情总是随着天气而变化,天气越晴,父亲的心情就越糟。雨下起来了,父亲就有了笑容,因为在雨里父亲看到了小麦生长的希望。后来,村里逐渐请人打了几眼深井,抽上来的水清澈透亮、甘甜冰凉,解决了村里部分土地的浇水问题。用深井的水浇地,乡亲们要排队。无论白天黑夜,轮到你了要马上去浇,否则就会被下一家顶替了。有时候父亲要在深井旁边等几天才能轮上浇一次地,顺着水渠跟着水流到了自家麦田里,就开始忙活一垄一垄地浇麦子。有时候,水流小了或者没水了,那是上游水渠有的地方漏水,于是,父亲要跑上去找到漏水的地方,把水渠堵好,再重新回到麦田里。这样折腾几次,一亩地的麦田浇完要花上几个小时,有时甚至需要更长时间,挑灯夜战也是正常的事情。
我家的那片金色麦田在雨水、井水和父亲汗水的浇灌下,一年挨着一年、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地播种、生长、收获。2001年底,父亲去世了。我们姐弟几个也都陆续离开乡村,在城市安家。
伴随着国家实施西部退耕还林工程,家乡的原野充满了绿色的勃勃生机。如今,每次夏天休假回家,看着家乡一望无际的绿色山脉,不禁顿生感慨:虽然父亲的那片麦田不复存在了,但是村庄还是那个村庄,绿水青山不仅改变了家乡的生态环境,还改变了村民“面朝黄土背朝天,广种薄收难温饱”的生活状况,那片金色麦田也成为我生命里一段温存的记忆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延安市宝塔区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