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报记者专访广西文联主席、广西作协主席、著名作家——

东西:将现代人与生活的复杂性和盘托出

2023年03月20日 版次:05        作者:本报记者 张鲲翼

东西,本名田代琳,1966年生,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,现任广西文联主席、广西作家协会主席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回响》《耳光响亮》《后悔录》《篡改的命》,中短篇小说《没有语言的生活》《我们的父亲》《你不知道她有多美》等;中篇小说《没有语言的生活》获首届鲁迅文学奖。作品被翻译为英、法、瑞典、俄、韩、越南、捷克、德、日、意、希腊、泰、柬等文字发表或出版,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。

3月16日起,改编自著名作家东西的小说《回响》的同名电视剧,在爱奇艺“迷雾剧场”热播,引起观众的极大关注。

“东西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。”这是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对作家东西的高度评价。早在1996年,东西的中篇小说《没有语言的生活》就惊艳文坛,一举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。其后的《耳光响亮》除了在文学界收获盛赞,更因为同名电视剧火出了圈。

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写当下、写现实,就是想跟读者一起来探讨生活,观察人心。”东西长期在写作中坚持创新,通过小说将现代人与生活的复杂性和盘托出是他一直追求的目标。他力求穿越表象进入人的心灵,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。

“以侦破案件的方式侦破爱情”

爱奇艺“迷雾剧场”很受年轻人追捧,近几年推出不少精品悬疑题材电视剧,包括此前大火的《隐秘的角落》。小说《回响》改编成电视剧在“迷雾剧场”播出,可见这部作品在读者中有很好的“回响”。

《回响》于2021年6月首发单行本,是作家东西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,获得2021年中国好书奖、人民文学2021年度长篇小说奖、第五届施耐庵文学奖等荣誉。小说讲述了女警官冉咚咚查办一件案情错综复杂的“大坑案”,在她严密细致的分析和锲而不舍的侦查下,案件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,但让冉咚咚高兴不起来的是,她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自己的丈夫慕达夫出轨的证据,于是她开辟了两个战场,一边查“大坑案”,一边不断想要证明丈夫的不忠……

新书推广期间,那句“以侦破案件的方式侦破爱情”的概括,让很多小说迷印象深刻。《回响》一改东西以往作品的严肃冷峻,通过“推理+心理”的别样书写展现人心的复杂。谈及此,东西说:“我主要想突破或者说改变一下自己的写作,当然也是想让作品更有可读性。但是,改变对自我来说有巨大阻力,尤其是对文学有执念的人。现在看来,这次改变是奏效的。”

《回响》以案件和情感为主要内容和叙事线索,以“大坑案”侦破和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婚姻、家庭走向为问题导向。不同于常见的侦探故事和爱情故事,小说有着严肃的问题聚焦和人性追问。它关注人性的复杂,整体观照人的心理、情感、理性和社会性。

评论者认为,《回响》是文学、心理学和案情推理的“合作”:对案件的侦查、推理,对人心的推测、研究,嵌入了小说叙事。作品以心理和推理作为基本内容和情节结构形式,对人性、人心进行了较为广阔、细致和全面的辨析和考察,揭示了隐藏在日常生活、情感和伦理关系中却被遮掩或无法说出的“真实”,展示了那些隐秘的不欲示人的思想和欲念在它自身轨迹上的运动,整部作品体现了一种环环相扣、迂回曲折却又步步推进、深入人心的探究案件和情感真相的思维方式。由于作品深入挖掘了每个人物的心理,因此,也有评论家把《回响》称为“心理现实主义”小说。

正因为《回响》首次尝试“推理+心理”的表达方式得到普遍认可,所以被在年轻观众中大热的“迷雾剧场”改编。而对作家东西来说,他更在意的是,能否在创作上实现自我突破。他说:“写作最愉快的是对未知的探索。”东西十分清楚,在审美思维的层面必须另辟蹊径,既要对生活具有感性直觉的体悟,有还原生活的策略,也要有以理性思辨、判断、认识世界和人生本原结构的逻辑向度。因此,他一直试图在文本中建立一种新的结构。

真正的先锋是思想的先锋

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评论东西是“真正的先锋作家”。在东西看来,真正的先锋是一种思想的先锋。因此,在写作中坚持创新一直是他的不懈追求。

东西是继余华、苏童、格非等先锋小说作家之后的重要作家之一,他与毕飞宇、韩东、朱文、邱华栋、徐坤、李洱、艾伟等被评论界称为“新生代作家”。当文坛瞩目的先锋派作家们大部分已逐渐回归传统叙事的时候,东西仍保留了他的先锋性。

“我的短篇小说第一次上大刊,是在《花城》,第一次用东西这个笔名的小说是《幻想村庄》。当时父亲过世了,有一天我突然梦见他,梦见他在熬土酒。他把熬酒当作一个仪式,要穿上新衣服,把酒熬出来后,有人路过就要拉进来让他们喝酒。如果有人说他的酒好,他就特别高兴,让人家多喝几杯。醒来的时候我被这梦感动了,很伤感,就开始写小说,最后就虚构了一个故事:写长期在酒的浸泡下一位父亲的幻觉,叫《幻想村庄》。”东西说,当时这个写法是比较先锋的,灵感就是来源于梦境。但是,灵感来源于梦境,并不意味着写作是个纸上谈兵的事,因为这个梦来源于扎实的生活。梦是生活的镜像,是生活的倒影,是生活刺激我们之后在睡梦中释放出来的。

东西深具先锋意识和探索精神,他的作品既有先锋小说强烈的叙事探索性,又深深扎根中国当下生活。他总是渴望穿越时代的表象进入人们的心灵,以其敏锐的观察、深刻的思考和表达的犀利直抵现实生活的深处,直击人生命运的痛点,形成了自己新颖而鲜明的风格。

“作为写作者,我不想重复自己,也不想重复别人。想创新,想找一点新的东西来写,可能这就是先锋性。”从事职业写作几十年,他喜欢在写作上探险,写没尝试过的领域,写没写过的人物。

有评论说:“东西的写作,一直渴望塑造出有思想光彩的人物,写出有思考力的小说。”他的小说总是有一个思想骨架,他把自己世界观的表达,灌注在人物与故事之中。他重视人物性格的逻辑设计,也重视故事和故事的趣味性。东西塑造的人物,如牛氏三姐弟、卫国、曾广贤、汪长尺等人,身上有这个时代鲜明的精神特征,他们的故事又映照着我们各自的记忆及伤痕。这些人物所昭示的命运,可以勾连起一个关于这个时代生存状况的思想骨架,一个人物就是一个重要节点。

此外,东西还建立起了自己的叙事腔调,也就是他的思想方法。他对反讽的应用是全面的,这既是他小说叙事的总基调,也贯穿于他小说的细节和语言之中。《肚子的记忆》故事滑稽可笑,为了满足结论而去寻找论据,是对人本末倒置的荒诞行为的嘲讽。《篡改的命》里有不少网络语言,“死磕”“弱爆”“抓狂”等等,而人物身份与其所说的话之间的反差性对照亦构成反讽效果。荒谬是东西对这个世界的指证,他的所有小说几乎都在陈述这个事实。

“真正的先锋是一种思想的先锋,是一种思考的前沿。我觉得这才是先锋的本质。任何形式的先锋都是可以模仿的,但是内容的先锋性、思想的先锋性是无法模仿的,是需要自己独创和坚持的。”东西介绍说,“每一次写作我总是想保留一些探索性的东西,比如结构的探索,语言上的探索,心理描写的探索,还有对写作角度的探索。”

乡村是写作的起点

“对很多作家来说,故乡都是他们出发的起点,最终又成为情感落脚的终点。”东西说,故乡的生活方式、思维方式以及生存状态影响了他的早期创作内容、叙事方式和价值观念。

东西出生于广西河池市天峨县谷里村,这个桂西北的偏僻乡村给了他充沛的滋养。早期他写的很多乡村小说,背景都是这片故土。“我的家乡风景特别美,但当时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,让人觉得这地方很遥远。我最初写作的冲动就是想把家乡真善美的东西传递出去,把乡村美好的人心、故事、风景写出来,让更多人了解。”

写作初期,他看了很多作家有关乡土的作品,比如沈从文、鲁迅的作品,他也喜欢屠格涅夫的《猎人笔记》、哈代的《德伯家的苔丝》《远离尘嚣》等。看得越多,想要表达故乡的欲望越强烈。家乡那宽广的天地,茂盛的植物,巍峨的群山,夕阳西下时的美和伤感,在他看来都富有诗意。

故乡的愉快和不愉快都成了东西写作的养分。“只有知道乡村,才敢说知道真实的中国”。

“乡村里的情感相对单纯一些。”东西介绍说,如今,随着城镇化的发展,乡村许多人外出务工,乡村题材小说的关注度以及这类题材的作品数量也日渐萎缩。

在东西看来,中国有写城市景象的作家,有关注乡土的作家,但他觉得还有一个交叉地带,就是写从乡村到城市的跨越。“基于对城与乡的熟悉程度,我的作品大都涉及这个跨越。我出生于乡村,每年都会回去。农民进城务工的辛苦以及城乡之间的差距,都是看得见的。”

东西说:“接下来如果有合适的题材,我还会继续关注乡村,关注从乡村走向城市这个过程中的各类故事。乡村是我写作的起点,它就像一个人的原生家庭。这个原生背景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强悍的、持久的。我离不开乡村,对乡村总是魂牵梦萦。”

“文学桂军”百花齐放

担任广西文联主席、广西作家协会主席后,东西不但以自己的艺术探索丰富着广西的文学创作,更以文学组织工作者的身份,发现、团结、培养了一批年轻作家。

广西的作家群体,以中青年作家为创作主力,比如凡一平、田耳、朱山坡等,他们大都来自基层,从小生活在大山里,虽然物质贫乏,但梦想却很丰盈。

“正是诸多作家对写作的坚持,才成就了‘文学桂军’,正是60后、70后、80后以及90后作家的不断涌现,才让‘文学桂军’这一招牌越来越亮。”东西说,广西作家群体的崛起,被文学界称为“一个边缘的崛起”。它不同的特点在于,它不是格式化的写作,非常有陌生的效果。有人甚至认为广西作家的写作就是中国的拉丁美洲式的写作。一直以来,广西作家保持对写作的敬畏,在边缘非常安静地创作,名利的干扰少一点,反而能够安下心来。

如今,培养新世纪00后作家,成为东西等广西作家的关注重点。在他的指导下,广西民族大学在2022年举办了第19届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现场作文大赛,参赛大学生达10余万人次,成为国内知名的大学生文学创作品牌。

“对于玄幻、穿越、搞笑等题材的文学作品,年轻一代都能接受,不像我们那么依赖生活,那么喜欢启蒙、批判。”东西说,这其实就是文学艺术百花齐放的一种表现。

“只有扎根人民,文学创作才能如源头活水,从流浩荡、生生不息。”谈及未来,东西表示,广西文联和广西作协将继续组织作家贴近生活、扎根人民,激发他们的创作热情,加大对青年作家的扶持力度,推动“文学桂军”出作品、出人才,共筑广西文艺新高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