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报记者专访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、《人民文学》杂志副主编

徐则臣:从一条河出发,书写现实与历史

2023年04月17日 版次:05        作者:本报记者 张中艺 田福雁

徐则臣,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,现任《人民文学》杂志副主编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北上》《耶路撒冷》《王城如海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跑步穿过中关村》《如果大雪封门》《北京西郊故事集》等。曾获老舍文学奖、冯牧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奖项。2014年,短篇小说《如果大雪封门》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;2019年,长篇小说《北上》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、“中国好书”奖、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。部分作品被译为英、法、意、西班牙语、阿拉伯语等二十个语种。

大水汤汤,溯流北上。全长1797公里的京杭大运河沟通了中国五大水系,也连接着厚重的历史与现实。

茅盾文学奖获得者、著名作家徐则臣和运河有着深厚情缘。他在运河边成长,运河是他故事的背景,也是故事的主角,长篇小说《北上》讲述的就是运河的故事。目前,根据这部作品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正在拍摄中,该剧入选中宣部2023年度文化产业发展专项资金推动影视产业发展项目、国家广电总局重点电视剧项目等。

近日,徐则臣接受本报记者专访,讲述他与河流的不解之缘,分享他的创作故事、对文化建设的思考,以及对税收文学创作的独到见解。

河流指引我走进世界

2019年8月,《北上》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。徐则臣在这部作品中,以跨越一百年的宏阔视野讲述了运河的故事。而在《北上》之前,徐则臣已经写了十几年运河。

说起《北上》的创作缘起,徐则臣说,2014年,他的《耶路撒冷》刚刚面世,有一次和朋友聊天,一位朋友说《耶路撒冷》里的运河没看过瘾,建议徐则臣专门围绕运河写一部长篇。这就是《北上》最初的创作机缘,看似偶然,实则必然。

这必然,就在徐则臣与河流、与运河的深厚情缘中。

徐则臣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,从小生活在水边,小时候他家屋后有条河,叫后河,一到夏天发大水,他和小伙伴像过节一样兴奋,逮鱼摸虾、游泳玩泥巴,河流是那个时代乡村少年的乐园和最忠实的玩伴。

读初中时,他学校门前有条运河,叫石安运河。那时,徐则臣和同学喜欢把树叶或纸船放到运河中,看着它们顺着水漂向远方,然后天马行空地想:一个小时后它们会漂到哪里?一天后?一个月后?一年后呢?徐则臣说,那时候,不知道世界有多大,也不知道广大的世界里有什么,他只在头脑中想象着树叶和纸船可能漂到哪里,它们漂到哪里,他想象的世界就拓展到哪里;那个地方有多远,想象的世界就有多遥远和辽阔。

运河成为徐则臣对世界想象的一个载体,它像一条线,一头是家乡,一头是听别人说的“上海”“北京”等。想象力被运河牵动、激发,离开故乡、到大世界去的冲动也在他心中蓄积。“从把树叶和纸船第一次放进水中,想象它们可能到达的远方开始,河流就在指引着我到世界去。”

大一、大二,徐则臣在淮安读的。淮安是大运河重要的节点,古邗沟、隋唐大运河、京杭大运河都经过这里。这两年及后来的许多时间,他无数次沿着运河上下游走,走访调查,依靠河流来拓展他对世界的想象。大学一年级他开始写小说,故事的背景就是运河。此后20多年来,运河在他的小说里越来越长,从时间到空间,从地理水文到民俗风情,从社会生活形态到文化形态,运河成了他小说中最可靠的背景。

后来,他来到京杭大运河的另一个端点——北京,经过多年调查和创作,他对运河已有相对完整的概念。这时,运河已不甘于只做故事背景,而是要到小说的前台来,这就是从2014年开始,用4年时间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《北上》。

徐则臣说,与运河相伴多年,对于运河他有很多话要说,对运河的深厚感情也让他想创作一个故事来“还债”。《北上》的框架可谓水到渠成,“这么多年的积累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,就像从运河水面冒出来一样”。

《北上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:1901年,为了寻找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时失踪的弟弟马福德,意大利冒险家保罗·迪马克以文化考察的名义来到中国。因为崇拜马可·波罗,他自名“小波罗”。曾供职于淮安漕运总督衙门的谢平遥作为翻译陪同小波罗走访,并先后召集了挑夫、船老大、厨师等人,他们从杭州、无锡出发,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,抵达大运河最北端通州时,保罗·迪马克因意外离世。这一年,清政府下令停止漕运,运河由此衰落。一百多年后的2014年,当年北上者的后代机缘巧合重新相聚,原本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成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。这一年,大运河申遗成功。《北上》封面写道:“运河不只是条路……它还是个指南针,指示出世界的方向……它代表你、代替你去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上。”

“到世界去”与“回到故乡”

在徐则臣的作品中,“到世界去”是一个重要主题。从写“花街”和“京漂”起步,20多年间他的写作视野逐渐开阔,题材日趋丰富,但总离不开“到世界去”和“回到故乡”这组概念。

少年徐则臣怀揣“到世界去”的梦想,北上求学,在北京扎根。在他的小说中能追寻到同样的脉络:主人公从运河边的故乡“花街”出发,一路“北上”到北京,经历命运的浮沉。在他早期的《跑步穿过中关村》《如果大雪封门》等作品中,他关注北漂群体,他们离开故乡,在梦想中的世界漂泊、挣扎与奋斗。到长篇小说《耶路撒冷》,他自言步入“中年写作”,要梳理一下他所理解的70后。小说主人公初平阳走出故乡,又不断返回故乡,在“到世界去”和“回到故乡”之间扯动,牵连出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。评论家李敬泽说,这是一部“反映我们时代的作品,它表现了一代人的复杂经验”。

怎么理解他的“到世界去”和“回到故乡”?二者是怎样的关系?对此,徐则臣说,很多人可能听过这个故事:一个年轻的穷人天天躺在床上梦想发财,有一天他做了个梦,梦见一位白胡子老人告诉他,出门左走多远,再右走多远,一路艰辛后,会看到一块石头,从石头下面往下挖就会得到财宝。年轻人按照指点,终于找到了那块石头,挖到了财宝,却发现那块石头就在自己家门口。

徐则臣说,年轻时觉得故乡是被世界遗忘的地方,总是一成不变。姑父是卡车司机,每次回家都和徐则臣讲外面的世界,那些有趣的见闻让他觉得外面和故乡是两个世界,也吸引着他离开故乡,到外面的世界去,那里有更好的前途、更广阔的发展空间。但到了中年,他的认识发生了变化:“我们曾经以为宝藏都在世界上,认为世界和故乡是二元的,对立的,就像米兰·昆德拉说的‘生活在别处’,没想到宝藏可能就在家门口。尤其是出来的年头多了,人到中年,我体会到,有的时候还真不是一个更大的、更开阔的地方就是你最终向往的。”“当然到世界去很重要,年轻时不到世界去走一走,就发现不了家门口的宝藏。‘到世界去’能够在更大的视野里去看待故乡与世界的关系,这个过程是必须经历的。不走出故乡,永远不会回到故乡。”

在出走之后发现,故乡就是世界,世界就是故乡,见过相异的“世界”之后,更能确证自己与所来自的“故乡”难以割舍,发现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。

“随着年龄增长,人从亮光的状态变成亚光的状态,想要寻根,这是生命自然而然的需求。”徐则臣说,“回到故乡会有一种妥帖的感觉,可以摆脱时间感,把手机、手表统统扔掉,找到内心的安宁。而在北京,你总在某个快速转动的链条中,时间和信息的焦虑永远裹挟着你。”走出故乡20多年后,他发现,故乡和世界不再是对立的,而是辩证统一的,“这也是驱动我写作的某种动力,我想用写作来探究这个路径的形成”。

“修辞立其诚”

从事创作20多年来,徐则臣的作品内容丰富而深刻。采访中,徐则臣说,他在创作中始终坚持一个原则,那就是“修辞立其诚”。

修辞立其诚,首先要有问题意识,有话要说,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。徐则臣反复强调问题意识对于创作的重要性:“一个作家,写作得以延续下去的非常重要的动力,就在于我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——因为看到了问题,所以有话要说。这是你跟这个时代产生对话关系的重要路径。”

“写作已成为我思考的一种方式,不下笔,很多问题无法深入。为了把我感兴趣的问题一点点弄明白,只能写。”

无论是他的“花街系列”“京漂系列”,还是现在的“跨文化写作”,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,徐则臣始终坚持问题意识,“写每一篇小说都是要解决我的一个问题”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问题意识,保证了徐则臣小说的艺术质量、现实质地以及精神思想的穿透力。

徐则臣说,我希望我的表达是有效的、及物的,能在作品中留下对当下社会、现实的最真实的感觉与判断。“写作不是关起门来自己玩,变成审美的空转,我希望我的写作能够和现实、和人心、和关注的问题之间产生一种摩擦,摩擦让你产生痛感,产生对话的欲望。”徐则臣说。

其次,要拿出百分之百的真诚和热情进行创作,要在写作中体现诚意,尊重事实、尊重规律、尊重常识。他说,文学创作离不开想象,但绝不只基于想象。创作《耶路撒冷》他用了6年,创作《北上》用了4年。准备《北上》时,他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田野调查,4年时间里,他一次次从北京南下,把运河完整走了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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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接B1版)

他的田野调查还涉及淮河和长江,他说,看清楚淮河和长江,才会更明白大运河。“我写的地方都是我去过的。”《北上》中小波罗的老家意大利维罗纳他也去过。他说,这样,写的时候心里才踏实。

他认为,写小说和了解一件事不同。了解一件事可以用望远镜,把大致脉络看清就行;写小说要落实到每一句话、每一个细节,必须用放大镜和显微镜去观察。“写作时是否真诚,文字有没有真实感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

语言、人物、故事,从徐则臣小说的方方面面,都能看到他的诚意。徐则臣的笔下,人物有各种职业,分布在社会各个阶层,写一个职业前,他总会深入了解从业者的工作细节。此次专访前,他刚从老家东海县回京,他打算写做水晶生意的人,专门回老家听做水晶贸易的同乡讲他们的故事。

“有对着电脑就能创作的才华很好,但一个人了解的东西毕竟有限,所以要多观察。”对一个人或一个场景的描写,更多还是来自长久的观察和体会,这样才能写得准确。修辞立其诚,“诚”的解释中应该包括准确。

文化确定了我们“是其所是”

徐则臣越来越希望把身处的历史和文化带进小说里。

谈到文化和文化建设,他说,文化是我们的根,也是文学的源头,只有它才能最终确保我们是我们而不是别人,只有它才能最终确保我们的文学是我们的文学而不是他人的文学,文化建设对于确定“我们是谁”具有重要意义。一个人可以改变国籍、语言甚至肤色,但根植于内心的文化却很难改变。“文化,让你知道你的根在哪里。”

现在都在讲中国故事,什么是中国故事?徐则臣说,并非发生在中国、涉及中国人的故事就是中国故事,如果把北京换成伦敦,把中国人换成法国人,故事依然成立,它就不能叫中国故事。决定它是中国故事的,是那些不能被置换,与其他文化相区别的、具有中国特质的元素,那才是真正的中国故事,其中的内核就是文化。

他认为,作为中国作家,需要有意识地与老祖宗的文化血脉连通,让中国文学真正“是其所是”,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学平等交流,不再单纯地寻求他者认同。“我们的文化固然要追求最大公约数,但更要保持独特的异质性。”

“我们的文化终将决定我是我、我们是我们,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‘是其所是’。”中国文化要崛起,与其他文化处于平等的地位,首先要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和差异性。

徐则臣希望他的小说有更多历史和文化的附着,也就是让小说“背后有东西”。他说,福克纳的小说中弥漫着基督教的文化氛围,小说中的人物对《圣经》“张口就来”,基督教的精神已经成为人物生活、行动的指南,这就是他小说“背后的东西”。

而徐则臣的作品中,也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信息量。“《王城如海》里我在戏剧上着墨甚多,《北上》中写了郎静山的极具中国山水画风格的‘集锦摄影’艺术、麒派京剧和江苏淮剧以及考古、瓷器等,《耶路撒冷》里有书法和水晶、玉石等传统雕刻技艺。”

“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。”《北上》扉页上的这句话,引自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·加莱亚诺。这句话触及写作者怎么理解历史与当下,又该怎么在文学的意义上写出当下性的问题。对此,徐则臣说:“我现在的确对传统文化生出前所未有的激情,隐隐感受到了与古人接头的诱惑,这可能缘于一种文化寻根的隐秘冲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