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。”小区附近的荷塘,立冬过后一片萧索。我的记忆蓦地穿过时光的樊篱,江汉平原老家的那片池塘,即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,一如维瓦尔第的《四季》协奏曲,顺次演绎出那片池塘随着季节更迭变幻的旋律。
在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,我家的屋子在最后一排,打开后门,即是自家的菜畦。沿着园中小径走十多米,横亘着一条东西走向、长约4公里的人工水渠,溯水而上,源头便是沦河。渠基两边栽种着枫杨,间或杂植水柳、刺槐、白杨、桑树、苦楝等树木。当枝繁叶茂、苍翠挺拔时,绿色的穹窿一路流淌在渠水中。向北的渠基边,便是儿时消磨时光的那片池塘。站在渠埂,向北纵目极望,是一望平整丰穰的田野,地平线的尽头是“平林漠漠烟如织”的杨柳,迷蒙绵邈。这个“树绕村庄,水满陂塘”的地方是我往昔天马行空、无拘无束的乐园。
当惊蛰的第一声春雷响起,麦苗返青时,当田地里油菜花一片片在微风里昂首怒放时,池塘里娇小的、圆乎乎的荷钱,便浮在清澈的池水上,长出了钱叶,池塘就要开始新一年的花季了。不几日,叶柄伸展腰肢,一下子撑出水面,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的嫩叶好似紧握的拳头。不经意间,荷叶舒展开,一天比一天长高,青盖亭亭,风姿绰约地迎风摇曳。
南风微动,夏绿尽生,粉红色花瓣便迎着阳光绽开,嫩黄的莲房静静地繁衍新的生命,每一朵荷花都是来到人间袅娜多姿的仙子。淡蓝的苍穹倒映在池面,阳光穿透枝柯的罅隙,落在荷叶上,形成参差光影。弥漫开来的缕缕清香,引来色彩鲜艳、体态优雅的豆娘、蜻蜓,它们展动透明翅翼在花叶间嗅着荷香翩翩起舞。
伏暑的白天或傍晚,池塘、水渠、沦河里总有我不知疲倦戏水的身影,我的泳技便是那时自然习得。有时在流淌的水渠中,借着水势仰泳顺流而下,十分惬意。贫瘠的日子里,莲蓬、野菱、槐花、苘麻籽、蛇莓、马泡瓜、蒲公英、桑葚,都是解馋的零食。还有池中形如蒲苇的野生茭白,叶子纤细中带着鹅黄的绿,立夏到端午这段时间茭白最鲜嫩,采摘后剥去外皮,拇指粗细,洁白如玉,直接生吃,清脆甘甜。
白露过后,秋意渐浓,池塘不再有夏天的盛景,水中藻荇交横,白杨落下的黄叶在水中轻轻飘浮。池中多是鳑鲏、鲫鱼等小鱼,或佁然不动,或俶尔远逝。有时鱼儿跃出水面,在空中划出闪光的弧线,在水中溅起涟涟水波。有时可见秧鸡在蒲、荷丛中或悠闲逍遥,凌波微步;或扑棱一声,振翅飞行。
素月分辉、明河共影的夜晚,塘渠边的草丛、砖缝里,蟋蟀用翅膀摩擦振动,低吟浅唱起“唧唧—啾啾”的秋声赋,随着这般叫声渐渐消失,秋也随即而去。
故乡的冬天特别冷,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,阳光跃出云翳,温暖地照拂白雪覆盖的静谧池塘和广袤田野。扫开池塘冰面上的积雪,撒些稻谷,支起竹筐,便可捕捉到啁啾啼鸣的飞鸟,入筐的多是麻雀。砂棕色的云雀很聪明,在筐边盘桓几周,然后疾飞直上,在阒寂无声的原野高唱入云。
时光的无形妙手绘出池塘的四季轮回,更引起我对故人似水年华的追忆。
工作后,我在外忙于自己的小天地,蹉跎着流年。今年几次回到老家,屋里尽是灰尘,后面菜地里苍耳、艾蒿、野蓟等杂草丛生,葎草攀援缠绕,爬满了桂树,尽显沧桑。
生命的荣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!那个真实、简朴的乡村,其实是早已失去的乡村——那里没有父母不停忙碌的身影,没有倚闾而望盼子归来的牵挂,没有“见面怜清瘦,呼儿问苦辛”的絮语,也没有在田野纵情、恣意奔跑的那个少年。
可是,那些鸡犬相闻、炊烟袅袅的日子,那片承载乡愁,见证简单、快乐、宁静的池塘,却顿然泛起于记忆中,就像那生长在池边的水柳,其根总是朝着有水的方向伸展……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武汉市东西湖区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