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鲁平的文学创作起步于20世纪90年代。那时他已经在《作家》《人民文学》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。他是个业余作者,但每年都有一两篇短篇小说发表。
从2015年开始,我陆续在《短篇小说年选》中编选过几篇他的小说。《雾岚的声音》这本小说集选编了他10篇中短篇小说,是从2020年至2023年在报刊发表的作品,从中可以看到夏鲁平小说创作的个人特点,这个特点概括起来就是“地方性”和对变革时代人性的描摹。他对东北风土人情的熟悉和了解,特别是对老一辈人的熟悉和了解,使他小说中的“地方性”增添了一种苍茫的历史感。
近一个时期以来,评论界对“地方性”或“地方性知识”多有讨论。特别是在全球化语境中,如何保有文化的多元性和多样性,使那些边缘性的经验能够不被遮蔽并得以彰显,值得关注。因此,在文学领域对地方经验的书写不仅是作家凸显个人风格的一种方式,也是对不同经验和故事的呈现,是对“多音齐鸣”的一种参与和贡献。
“地方性知识”是人类学的一个重要术语,由美国人类学家纪尔兹提出。这一术语与后现代主义对宏大叙事的批判、后殖民主义对西方霸权主义的批判同样重要。这个理论,与反本质主义、民族志以及田野作业的研究方法密切相关。在人类学研究之中,一直存在着普遍主义与历史特殊主义研究方法的论争。前者认为人类学的宗旨是发现人类文化的共同结构或普遍规律,如结构人类学理论;后者强调各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性特征,主张做具体细微的田野个案考察,相对轻视和避免宏大的理论建构。
纪尔兹是诠释人类学的代表人物,他通过实践活动认识到西方文化之外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,提出“地方性知识”的概念,和全球化知识或普遍性知识区隔开来。所谓“地方性知识”,不是指任何特定的、具有地方特征的知识,而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,而且“地方性”或者“局域性”也不只是在特定的地域意义上说的,还涉及到在知识的生成和辩护中所形成的特定语境,包括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文化与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,由特定的利益关系所决定的立场和视域等。正是由于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中生成并且得到辩护,所以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,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情境条件。
一方面,夏鲁平的小说集中凸显了地方性特色。夏鲁平的小说对东北特别是长春生活的书写,有他独特的个人体会。夏鲁平虽然写的是东北长春的生活,但他并不刻意于方言土语。正如作家孙谦在谈赵树理小说时说:他没用过一句山西的土言土语,但却保持了极浓厚的地方色彩。在这方面,夏鲁平对地方性的理解,也有其相似性。
另一方面,夏鲁平对变革时代人性的书写值得关注。我们知道,文学所处理的是人的思想、精神和情感事务的领域。写世道人心、人情冷暖是文学与其他学科最大的不同。所有优秀的小说家,几乎都是在写人的内心变化。比如《雾岚的声音》对继母认识的变化;《欢迎光临》对外卖小哥沈家旺心理变化的摹写;《哈拉海有了太平鸟》讲述扶贫干部王磊在哈拉海工作期间,与贫困户伊尔根纠葛的故事;《养水仙的人》里的水仙花,既是小说中的一种意象,也是连接人物情感纽带的设计;《春暖花开时》写20世纪70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淳朴,也写了疫情期间,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人相互帮助、关爱,小说把历史与现实人物有机地结合在一起,在时空的交错中,人性的善和美熠熠生辉;《遥远的筒子楼》则是对少年时代筒子楼里生活琐事的回忆,罗叔叔性格的变化意味深长。
如此种种,反映出夏鲁平对小说的理解和追求。夏鲁平小说人物大部分游走在乡村与城市之间,那是各种观念冲突、碰撞的交汇处,也是最容易产生文学性的地方。他的小说并不尖锐,他对小说人物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温润的态度;在很多作品里,夏鲁平都试图展现东北地域的风土人情,并通过生活在这一方水土上的人们思想、情感的变化,反映时代留在人们心里的印迹。他写了诸多生活在东北土地上的小人物,这些小人物承载着“地方”的生活和文化经验,也表达了边缘生活的时代回响。
与此同时,我也想谈一下对夏鲁平小说更高的期待。在我看来,夏鲁平的小说有了上述优长的同时,也有一些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。这个问题是,他的小说在注重情节推演的同时,也需要注意写一些人物心理、思想和情感的幽微处。这个幽微无论是善和恶,无论是冷硬还是温润,都是人人心中皆有而笔下皆无的,是只可意会又难以言传的,但它可以体悟,可以感知。这种体悟和感知不只反映在读者的头脑里,更作用于读者的心理甚至生理。它让人通体舒服或背生凉风。现在的夏鲁平注意讲故事,这当然很好,莫言就称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。但如果仅仅讲故事,就还是旧小说。新小说就是通过故事将人心的幽微处呈现出来。夏鲁平如果注意到这一点,他在已经取得很好创作成绩的同时,就一定会有更大的突破,让自己的小说既好看又有情感深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