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敦煌和最东端的凉州,是丝绸之路上两颗璀璨的明珠。近年来,围绕敦煌、丝绸之路等的文化书写及艺术表达极为丰富,也有多种多样的理论研究为其“解密”。
甘肃著名诗人、小说家叶舟,从20世纪90年代起,开始“为敦煌立传、为丝路抒怀”,在数十年时间里用文字供养心灵圣地,试图找寻那些失落已久的民族血脉和气韵,并据此写出《敦煌本纪》《凉州十八拍》等气势雄浑的长篇巨作。他说:“我对敦煌的所有热爱、书写、感情,可能就是我这一生的宿命。”
第33个全国税收宣传月期间,叶舟接受本报记者专访,分享他的创作故事,讲述他与丝绸之路的情缘,以及他对税收工作的理解、对税收宣传的建议。
河西走廊是中国文化“仓储地”
记者:您作品中的故事,大多发生在从凉州到敦煌这片土地上,文化底蕴深厚的河西走廊给您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怎样的滋养?
叶舟:说真的,一旦谈到河西走廊,我就立刻热血沸腾。乌鞘岭、古浪、凉州……敦煌、阳关和玉门关,这些青铜质地的名字,几乎全是伟大而古老的文化密码。哪怕我随便念出一个,都觉得古风扑面、神圣无比。
河西走廊是丝绸之路的要道。丝绸之路开启了人类文明史上的大交流时代。以丝绸之路为载体,东西方文化实现了对话、融合、互鉴。千里河西走廊,实际上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“仓储地”。对它的重新发现与认知还远远不够,包括在艺术呈现和表达方式上。
生于斯、长于斯,受此影响,在创作方面,我更喜欢“上天入地”的野生状态,比如边塞诗,我喜欢这样的写作,热衷于将它们熔为一炉,为我所用。我以前写过一组诗,提到祁连山就是一根思想的脊椎,贯穿了西北腹地,挂起一片高迥的大陆。其实,祁连山北麓的这条河西走廊,也像脊椎一般,统摄了我的全部写作。恰恰是在对这一条漫长且伟大的精神之路的追逐与书写中,我形成了自己的文学疆域,也构筑了自己的词汇表。
记者:您的创作经历大概可以分为哪些阶段?
叶舟: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。第一个阶段始于1984年,我考上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,开始拼命阅读各种文学作品,并发表了第一组诗歌、第一篇短篇小说。小说还是发表在《作家》杂志上,对我是莫大的肯定。因为这段经历,后来我当老师、做媒体,但都没有放弃过写作。
第二个阶段是受到张承志和杨显惠两位作家的影响,意识到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”,开始走向大地深处,漫游西北。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,带着好奇与冲动频频“出走”。这些年,我几乎走遍了整个西北,也渐渐找到自己的写作版图,比如河西走廊,这是我此生的课堂,一辈子也读不完的大书,我愿意终身为徒。
年岁渐长后,我的创作进入第三个阶段,对本土地理和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认知,阅读兴趣也发生了转变——开始喜欢读地方志,读民间史料,对虚构文本的兴趣反而不大。比如地方文化馆油印出来的那些东西,尽管文学含量不高,但它们充满了各种有趣的细节,让我非常着迷。
记者:您早年是以诗歌闻名的,后来转向小说创作,并且写出长篇巨作《敦煌本纪》《凉州十八拍》,这种创作的转型有什么契机吗?
叶舟:早期我的确以写诗为主,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,大概写了上百组诗,2000年结集出版,就叫《大敦煌》。后来为什么转向小说写作,其实没有泾渭分明的创作藩篱,就是想写诗的时候就大量写诗,想写小说的时候就埋头写小说。但在此之前,我已经在这一领域做了长久的准备。
之前所有的写作,其实都是在做铺垫,语言、经验、想象、细节全部准备好。大量的诗歌写作,培养了我对语言的敏感,组成了属于叶舟的词汇表,这是基础材料,形成了我的腔调和美学。就好比你要盖房子,总要先把石头准备好,打好地基,搭好梁子,再一块块砖砌上去。
“书写敦煌是我这一生的宿命”
记者:从诗歌、散文到小说,您的文学创作持续书写着敦煌。您对敦煌有着怎样的情结?
叶舟:我一直认为,文学是有版图的,作家所有的想象驰骋和表述,也有自己的疆土。对我来说,整个丝绸之路就像强劲的脊椎贯穿在我的文学王国,将我所有的想象支撑起来。敦煌是河西走廊的最后一道关隘。早期我写了很多关于青藏高原的诗歌,跑遍整个新疆帕米尔高原,还写了很多黄土高原的作品,这三大高原的中心就是敦煌,所以我常说:敦煌是我诗歌的首都。
我对敦煌的所有热爱、书写、感情,可能就是我这一生的宿命。只要一看见“敦煌”二字,我甚至会有一种触电般的反应,雪夜投奔,醉氧了一般。打个比喻,敦煌就像一座超级发电站,一旦靠近她,我就发亮,天空和想象也会彻底打开,赐予我无穷的动力。
记者:有评论家认为,《敦煌本纪》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惊喜。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创作这样一部厚重的作品?它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?
叶舟:坦率地讲,在此之前我已经发表过不少中短篇小说,也获得了一些奖项,但与自己天马行空、放逸不羁的诗歌相比,我在小说中始终多了一份暮气,少了一种勇敢。这时候,我就明白自己必须更换一张词汇表了,必须卷旗西返,投入到敦煌这片文学的疆土,去获得庇护。我当时就发愿,将来一定要写出一本大部头,道出敦煌的秘密。有了这个念想,在后来的16年里,我一边练笔,写其他的文章,一边收集资料,阅读史志,在河西走廊沿线和祁连山两麓实地踏勘,发酵着这个故事,储备着精神。实际上,一旦动笔,找到全篇的第一句话之后,写起来就相当快。在此期间,我也彻底释放了血勇之气,打开了想象的边境。
起笔时,我就立下了这样的念想:这部小说要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州城,并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内,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。这部小说要追逐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,他们骄傲而沉着,寡言笑,重然诺,轻生死。这部小说必须廓开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,在广阔的西北,为当时的中国保存下最后一份元气。
记者:《敦煌本纪》是河西走廊千年历史的缩影,其中有您很深的反思,关于西部、历史和人性。
叶舟:有评论家说,《敦煌本纪》讲的是敦煌的故事,讲的是河西走廊的故事,其实也在讲述“中国故事”。我很认同。这部作品其实是指向西部精神、历史命运与民族性格的命题,微缩了河西走廊从秦汉走向近代的历史,那些光耀史册的英雄和寂寂无名的人们,都幻化成《敦煌本纪》中的芸芸众生。而在人性上,这部作品重要的特点之一是拒绝预设,人物设定、情节走向没有具体的方向,包括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反思、痛彻参悟,唯有读者亲自读过方能领会,它的关键词是我们荒疏已久的那些东西:家国、天下、情义、勇敢、青春……
河西走廊保存了我们民族早期的某些精神特质,它是丝绸之路最灿烂的一段,所谓中国概念的性质、中国疆土的性质,在西北完全是由河西走廊支撑起来的。河西走廊其实就是整个中国西部的一根脊梁。
记者: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敦煌时曾指出,敦煌文化展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,要“讲好敦煌故事,传播中国声音”。您认为,“讲好敦煌故事”对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怎样的意义?
叶舟:敦煌文化从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汲取了无穷的养分,它不仅仅属于中国,也是世界文明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。在这109万字的故事当中,《敦煌本纪》的初心,就是试图去重新发现我们这个国家的边疆,去眺望我们这个民族的少年时代,去厘清这一伟大文明的来路。博大精深的敦煌文化是中华文明同各种文明长期交流融汇的结晶,展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、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。讲好敦煌故事,让敦煌文化得以传承和发展,某种程度上也就讲好了中国故事。我愿用自己这支笔,继续讲好敦煌故事,弘扬好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宝贵组成部分。
探寻中华文明的精神原乡
记者:3月下旬,您带着长篇小说《凉州十八拍》去了趟江南,开启了一场通往河西走廊的文化漫游。《敦煌本纪》之后,您曾说将写敦煌续集,为什么改为了凉州?
叶舟:2018年,在我写完《敦煌本纪》之后,已经开始着手续集了。有一天,我在祁连山腹地采风时突然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,就是这个电话,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向。当时,我父亲已经86岁高龄。在电话中,我感觉不大对劲,就赶快回到了兰州。回去就发现父亲已经开始吸氧,我决定要为他做点什么。
我父亲就是凉州人,二十几岁只身来到兰州,此后很少再回家乡,但他一辈子乡音未改。我曾许诺要为他写一部关于家乡的书,他很期待。《敦煌本纪》出版后他还问过我,河西走廊的第一站不是凉州吗?那天,我决定把敦煌题材的写作计划先停下来,我必须抓紧时间,为父亲写出一本书。在接下来近4年的时间里,我几乎马不停蹄。但遗憾的是,《凉州十八拍》写到一半的时候,父亲就丢下我们驾鹤西去,他最终没能看到这部书。
记者:最终您在《凉州十八拍》的扉页上,写下了父亲整理的几句话。
叶舟:是的,因为这终归是一本为我父亲、为家乡凉州所写的书。父亲病重时,我和弟弟妹妹换班守着他,每次轮到我,晚上怎么也睡不着,我就开个小台灯悄悄地翻阅资料。有一天我听到他问:你在看什么东西呢?我说,我在看凉州史料,还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。从那之后,他便会趁着精神好的时候,给我讲过去的历史,讲他幼年时的家乡。
有天深夜,他忽然对我说了几句他自己整理的“凉州宝卷”(当地一种民间吟唱文娱形式):天凭日月,人凭心,秤杆凭的定盘星;佛凭香火,官凭印,江山凭的是忠义。我当时就被这句话镇住了,赶紧抄在纸上,我知道自己抓住了那根线头,找到了整个故事的腔调,也摸到了将来《凉州十八拍》的核心要义。这是父亲的加持,更是凉州的赐予。
记者:《凉州十八拍》也是一部百万字长篇,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?您希望这部小说能为现实世界带来些什么?
叶舟:《凉州十八拍》是以中国古典悲剧《赵氏孤儿》为引子,以古代十大名曲《胡笳十八拍》为结构,书写了以凉州为中心的河西走廊近半个世纪的悲壮历史。其中有一个“救孤”的内核,但通篇展现的是“义”。小说的时间背景正是我父亲的童年与少年时期。父辈们之间的那种情感,是我对“义”的最初启蒙。所以有读者说,从中看见了中国文学传统的“情义”写作。当时,顺着父亲的记忆与讲述,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探寻到西部文化的密码,发现了中华文明的精神原乡,发现了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。
我想通过小说的形式,讲述一个人、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民族的少年时期。人类的文明与交流不应该是停滞的、僵死的、断流的,而应该是澎湃向前、一路欢歌,去拥抱远方的大海。鉴于这样的认知,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书写是在“除锈”,用文学的方式,剔除偏见与促狭,努力去擦亮被灰尘覆盖的过往,寻找西北腹地的精气神,问询少年中国的那条光荣来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