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面宽阔,水波轻漾。清晨,走在长长的岸边,偶尔只见到几个散步的人。高大的垂柳随着曲折的湖岸向远处延伸,在水中映出青绿的身影,勾画出春天的什刹海特有的美。
700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春天,这一汪湖水和岸边的柳树,曾让赵孟頫感到美好。
1287年春,出身宋朝宗室的赵孟頫应元世祖忽必烈的征召,从南方来到元大都,“海上春深柳色浓,蓬莱宫阙五云中”,初到都城,让他感到亲切的,正是这片湖水和岸边的柳色。
那年,通惠河还没开通,他水陆兼程,备感路途遥远和不便。
相对于以前王朝的都城而言,元大都位于偏远的北方。1272年,忽必烈定都大都,即今天的北京。作为帝王之都,元大都的人口和官员数量迅速增加,还有驻扎在都城和北部边境的守军,需要大量粮食和物资,仅靠北京及周边的供给远远不够。《元史》中说:“元都于燕,去江南极远。百司庶府之繁,卫士编民之众,无不仰给江南。”对江南粮赋的依赖,使忽必烈下决心打通北京到南方的漕运。1276年,他下令修建和整治南北各段运河。
南船北马聚皇都
大运河开凿于春秋末期,吴国开凿的邗沟沟通了长江与淮河。此后,秦、汉、魏晋南北朝继续延伸河道。隋炀帝即位后,迁都洛阳,相继开通通济渠和永济渠,形成以洛阳为中心,北到涿郡(今北京)、南到余杭的隋唐大运河,加强了沿河各地间的联系。到南宋末年,南北运河多处断航,粮食物资从江浙运到北京,一路水陆交替,迂回曲折,路途遥远。
元朝整治运河,开通山东境内的济州河、会通河,对隋唐大运河裁弯取直,路程比原来缩短900多公里,南来船只可直达北京通州。但从通州到大都城仍有40余里陆路,“陆运官粮,岁若干万石,方秋霖雨,驴畜死者不可胜计”(《元史·郭守敬传》)。朝廷派都水监主管郭守敬修通大都到通州的运河。郭守敬考察北京周边水系后,建议引昌平白浮泉水,西折而南,经瓮山泊(颐和园昆明湖),自西直门入城,汇于积水潭,然后东折而南,从东水关出城,接闸河到通州。元世祖看后大喜,要求“速行之”。
1292年8月,运河工程开工,丞相以下官员“皆亲操畚锸”参加开工仪式,第二年7月完工。元世祖从上都回到北京,“过积水潭,见舳舻敝水,大悦,名曰通惠河”。
从此,通惠河涵养了北京独特的韵味和繁华。北京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都城的故事,从这条河开始了。
当年,赵孟頫到大都后受到忽必烈赏识,被任命为兵部侍郎。在大都,他与文人往来唱和,也陪皇帝游览京城,皇宫北面的积水潭是必去之地。“东海西山壮帝居,南船北马聚皇都。一时人物从天降,万里车书自古无。”赵孟頫这首诗,写出了通惠河开通后元大都的繁华盛景。
元代积水潭俗称海子,是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漕运码头。当时这里水域广阔,每年最高有二三百万石粮食从南方运到大都。同时,满载南方物产的船只也沿大运河一路北上,经通惠河来到积水潭码头,“扬波之橹,多于东溟之鱼;驰风之樯,繁于南山之笋。”穿梭往来于积水潭的船只,在码头卸货、入仓,一片繁忙,这里成为元大都的贸易中心。在南方物产供应下,元大都逐渐从偏远荒凉之地变成殷实富庶之都。王朝统治得以巩固的同时,真实的、由平民组成的都城生活也生动起来。
当时积水潭码头附近出现很多货栈、商铺、酒肆,北岸的斜街成为城中最大的市场,并扩大到钟鼓楼地区。元人熊梦祥《析津志》记载,在钟鼓楼以南,有米市、面市、绸缎市、珠宝市、鸡鸭市、果子市、柴炭市等,一片繁华。
明代起,积水潭称为什刹海。下午四五点,走在什刹海边,与清晨的感受完全不同。湖面游船徐行,岸边熙熙攘攘。什刹海从西到东包括西海、后海和前海三海。从西海到后海,再走过后海周边的恭王府、醇亲王府等清代王府旧址,到前海西岸著名的荷花市场,东岸的烟袋斜街等,老字号及各种时尚店铺林立,每天下午到晚上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,沿袭几百年前的商业传统,这里依然是北京非常有名的商业街区,成为大运河在北京留下的最典型的历史记忆之一,展示着独特的历史韵味。
海子桥边系客舟
通惠河有两个河段和两个遗产点列入世界遗产名录,即通惠河北京旧城段、通惠河通州段、澄清上闸(含万宁桥)和澄清中闸(含东不压桥)。
北京旧城段包括什刹海和玉河故道,什刹海的前海最东端是万宁桥。万宁桥坐落在北京中轴线上,建于1285年,当年漕船沿通惠河到北京,经万宁桥进入积水潭。元代诗人杨载诗云:“金沟河上始通流,海子桥边系客舟。却到江南春水涨,拍天波浪泛轻鸥。”海子桥就是万宁桥。
当年,系舟于海子桥边的,一定有赵孟頫。因为职位变动,他一生七次进出北京,第四次是1294年,他从山东沿大运河回到大都。船到海子桥,岸上闸夫摇动绞索,提起沉重的闸板,随着激荡的水流和吱吱嘎嘎的绞索声,过闸到积水潭码头。他离船上岸,眼前的繁华或许能冲淡他在山东被停职的郁闷。
万宁桥闸桥合一,桥边就是澄清上闸,河岸石壁上还有当年的闸槽。河岸两边立着的断石,是绞关石的残存。当年绞关石上有绞索,万宁桥下船来船往,全靠闸夫摇动绞索提放闸板通过。 (下转B2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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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证了700多年历史的万宁桥,现在依然承担着城市交通的重要功能,桥上车水马龙。桥面东西两侧望柱的柱头、栏板和栏杆新旧不一,抚摸着粗糙的莲花柱头和栏杆,让人感到历史长河流动不息的力量,在岁月冲刷下,莲花柱头剥落,栏杆变细,仿佛能看到其中时间的流动。桥四角雕刻精美的镇水兽,趴在岸边日夜注视着不息的河水。
万宁桥东,玉河静静流淌。两岸海棠成溪,花红柳绿,河上小桥玲珑,走在岸边,像行走在江南水乡。玉河故道只有1.1公里,往南是澄清中闸。中闸只残存河道,往南到东不压桥。
明朝建设皇宫时,把通惠河在北京城中的一段圈进皇城,加之上游水源等问题,通惠河在东不压桥之下逐渐断流。直到明嘉靖年间,监察御史吴仲重修通惠河,北京城内的起点移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,从此,通惠河再次千艘衔尾,继续发挥它作为王朝生命线的重要作用。
一枝塔影认通州
夕阳给永通桥桥身涂上一层金辉,整座桥看起来苍劲古朴。
永通桥就是著名的八里桥,因距离通州八里而得名。这座三孔石拱桥横跨通惠河南北,中间一孔十分高阔,当年漕船通过不必落帆。石块铺砌的桥面古老厚重,两边望柱的柱头上,蹲着神态各异的小石狮,虽然有的磨损严重,但在夕阳的辉光里仍别有神采。走在宽阔的桥面上,春风飘飘摇摇,送来几百年前的桨声帆影。
八里桥建于明正统十一年(1446年),见证了漕船往来的盛况,这座桥还是清代雍正年间修建的京通20公里石道的起点,是控制京通粮道的标志性建筑。清末的八里桥战役,见证了中国人民抗击外族侵略的英勇顽强。
通惠河通州段从八里桥到通州北关。八里桥紧邻京通快速路和地铁八通线,轰隆隆的车声不断传来。桥东不远处,正在进行河道整修,一位工作人员说,工程完成后,八里桥将再现当年长桥映月的美景。
在通州北关,通惠河、北运河等五水汇流,北关附近有石坝码头遗址。石坝码头是明代朝廷颁诏钦定专用码头,又是转运北京京仓的专用码头,私人商船客舫一律不准停泊。不远就是复建的大光楼,即“验粮楼”,明清两朝,每年漕运时间,户部仓场侍郎率属下官吏在此楼检验运抵石坝的正兑进京白粮。
“无恙蒲帆新雨后,一枝塔影认通州”。燃灯塔高耸在大运河西岸,漕运兴盛之时,南来的漕船和商队只要看到燃灯塔,就知道他们将到达目的地。如果是丽日晴空,50里以外就能看到这座凌云宝塔。“一枝塔影认通州”,包含着多少艰辛、喜悦和期盼。从此,他们走上千里大运河最后一段行程。
聊复长歌更短歌
大运河不仅沟通了南北经济,也带动了南北文化的交流和发展。通惠河开通后,从运河“漂”到北京的,不仅有南方的粮食和物资,还有南方的文人和文化。
1310年9月5日,赵孟頫奉诏从湖州乘舟北上,他和朋友携带了《兰亭序》的两个刻本《定武兰亭五字损本》和《定武兰亭五字未损本》。33天的运河行程中,他每天展玩、临写《定武兰亭》,共写下十三段跋文,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一段《兰亭序十三跋》的佳话。
运河畅通,南北文化荟萃于北京,北方的雄放与南方的温婉,融合出独具特色的京城文化,北京逐渐成为全国的文化中心。“白水青山引兴多,红裙翠袖奈愁何。只从暮醉兼朝醉,聊复长歌更短歌。”
明代,官员赴任、文人赴考,大多取道运河。归有光第七次到京应试时,在沧州兴济受阻于冰冻,估计受阻船只近1000艘,均去往北京,归有光说“半天下之士在此矣”。
多种文艺形式也沿着大运河这条文化航道来到北京,最典型的是京剧。1790年,乾隆80岁大寿,朝廷组织徽班进京贺寿。来自扬州的三庆班从扬州登船经大运河进京,在京城一炮而红。随后,其他徽班也在京崭露头角,与三庆班合称“四大徽班”,在京城频繁演出,与其他剧种不断融合,最终形成京剧,来自民间的戏剧从此登上大雅之堂。
沿着通惠河一路走来,感受着这条河的生动鲜活和它带来的生机。历经几百年变迁,它已渗透到这个城市的血脉里,成为历史和文化基因,丰富着这个城市的内涵,也塑造着这个城市的气质和容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