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河

——长篇散文《风中的父亲母亲》后记
2024年06月17日 版次:07        作者:杨春

2010年3月的一天晚上,我在书房上网,父亲敲门进来,坐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,犹豫着想说什么。我倒了一杯茶递给父亲,然后望着他。

父亲没有端茶,双手使劲地搓,一副有求于人又难以开口的样子,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,我做了错事向父亲认错的情形:彼时,父亲坐在高高的八仙桌前,而我站在对面,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

我等着父亲开口。

父亲说:“我想,我想给你讲讲过去的事……我这一生经历许多事,我想把它们写下来。可我眼花了,许多事情想起来,却写不出来。”父亲望着我,眼里充满了笑意。

“您的意思是,我帮您写?”我诧异之余不免疑惑。我年少时就外出读书,成年后父亲母亲已回到老家重庆生活,对父亲,我知之甚少。

“是,你帮我写!”父亲坚定地说,“我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,我觉得你比我强。”面对父亲的要求,我很犹豫。

“这几天,我试着写了一些,你看看。”父亲不理会我的犹豫,递给我一个本子,上面端端正正写满字。

当晚,我开始读父亲的文字,立即被里面的故事打动,尽管有些句子词不达意,尽管许多文字用别字甚至拼音代替,父亲还是将我“带”到他的时代。

第二天,父亲把他的故事一点一点说给我听,奇异身世、饥饿童年、磨难少年……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走过;父亲的继父、母亲、兄弟姐妹……一个人物又一个人物出场。父亲“吭哧、吭哧”一锹一锹地在记忆里挖掘,生怕漏掉一点细节,我从没看到过父亲有如此丰富的表情。兴奋时,他满面红光,喜笑颜开;沉痛时,他潸然泪下,几近呜咽。有时,他滔滔不绝;有时,他陷入沉思,很久不说一句话。

我和父亲的对话持续了半年之久,2010年8月,近10万字的回忆录基本成形。书中记录了父亲的身世、童年、家庭变故、人生挫折、爱情故事……在这里,我第一次“看”到父亲母亲见面时的场景,好像穿越到现场参加了他们简陋而不乏浪漫的婚礼;第一次了解在动荡的年月,父亲的那些沧桑经历;第一次知道,大姐那只残疾的小手指,是母亲抱着她给在工地干活的父亲送饭时意外摔倒所致;还有,我刚满月时随父母回老家探亲,在嘈杂拥挤的火车上险些被挤丢;而小弟出生时,恰好家里有了电灯,明亮的灯光、新生的婴儿给父亲带来了生活的希望……

10万字,父亲戴上老花镜,足足校对了一个月,看完后,又忆起一些事情,急忙讲给我听,我据此将回忆录扩充到13万字。

2010年,国庆节,我们为父亲举办74岁生日宴。欢快的生日快乐歌响起,服务生推着烛光闪闪的餐车缓缓走入,车上除了蛋糕,还有50本手工装订的书——《蹚过岁月的河流》。这是父亲的书,同时也是我的第一本书,作为第一个读者,我恍如亲历了父亲的一生。虽然没有书号,但拿到书的父亲仍爱不释手。

2016年春,我看到《花城》杂志的征稿启事,其中的“家族记忆”非虚构栏目,希望透过家族往事的讲述和回忆来折射历史的变迁……于是,我再次翻开父亲的回忆录,细细阅读,发现那里没有阳光闪烁的生活画面,没有人们或幸福或悲伤的面容,没有心灵深度的碰撞与对话。有的只是简单描摹,只是普通人波澜不惊没有起伏的平淡人生。我决定重写父亲的回忆录,让那些平凡的日子在文学的渲染下变得熠熠生辉。在这样的契机下,我开启了中篇纪实散文《风中的父亲母亲》的创作。

《花城》2016年第5期“家族记忆”栏目,撷取了《风中的父亲母亲》中父亲抵达新疆居住帐篷城,在帐篷城扒车寻找生活出路,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大戈壁垦荒,在额尔齐斯河畔吃鱼,以及父亲母亲的爱情和父亲因某些原因不得已放弃文学梦等内容。

新疆文联副主席熊红久点评道:“杨春的文字像她的素描一样,用画面感极强的线条,触摸到了艰难岁月里人性的光辉。这是在大时代背景下,对普通人的生命礼赞。极度贫乏的物质世界,却滋养出了坚贞而朴素的爱。这爱是从伤口处长出的花朵,疼痛却又芬芳……”

受此鼓励的我,将原先四五万字的《风中的父亲母亲》扩充到22万字,通过父辈、我们和子女的对话,追忆和讲述兵团人的生活往事,折射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变迁与发展进程。

2023年10月,父亲87岁生日,我告诉家人《风中的父亲母亲》入选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,被翻译成维吾尔语、哈萨克语,不久就能出版。父亲在桌前举起酒杯向众人表达谢意时说:“我老杨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,竟也会有一本关于自己的书。”我解释说:“这本书也不只写您,写的是兵团人的生活……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想象父亲手捧此书,戴着老花镜认真阅读的场景,非常欣慰。

遗憾的是,当我终于拿到此书,父亲却已不在了。虽然故事的主人公没能重读自己的故事,但在我的内心,这条属于父亲的河流,始终流淌着,奔腾着,永不干涸。
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克拉玛依市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