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懂父亲的信

2024年06月17日 版次:07        作者:王洁

在父亲的遗物里,珍藏着一份我12年前申请入党时他的手写信。信纸已卷起了毛边,我把它夹在床头常读的《史铁生文集》里,每每翻阅,微黄的纸张上父亲刚劲有力的钢笔字仿佛活过来了一般,贴近它,甚至能听到父亲唤我名字时的爽朗笑意。常常读着读着,泪水涌出眼眶,纷纭的往事在眼前越发清晰。

小时候,常看见父亲坐在卧室书桌前的藤椅上,用蘸水的钢笔认真写稿的背影。他是20世纪60年代的师范生,从清贫的农家靠着强烈的求知欲和坚韧的毅力屡屡成绩拔尖,争取到村里的唯一推荐名额,一步步走向省会学堂。回乡执教后他常爱写写文章,在许多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豆腐块。儿时我爱模仿他,爬上高大的藤椅,拣起小笔头圈圈画画,在他飘逸的字迹里找出活泼有趣的横竖撇捺。竹制的藤椅被他坐得凹陷,上过桐油的把手光滑顺溜,每一个镂空小洞都留下了我用笔头轻戳过的痕迹。从开蒙到入学摆脱懵懂,我的写写画画最终换来了满墙的奖状。初中时,当我的第一篇作文登上《宜春日报》,并获征文三等奖时,父亲领着我坐了3小时的汽车,走进了市里报社编辑部去领奖,他脸上那自豪的神情,向编辑朗声致谢的情形,至今还历历在目。后来读到史铁生《我与地坛》,朋友与他谈到写作的最初动机是“为我母亲,为了让她骄傲”,正中我的心怀。我恰恰是一点一滴描摹着父亲的背影,用着他惯用的蓝墨水钢笔,写出令他欣慰的“一方天地”。

父亲是一名老党员,是终生扎根在山区的人民教师。父亲在一所乡村中学执教30年,学校周围山清水秀但地处偏僻,学生家庭多半务农且生活拮据,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父亲为贫困生垫付学杂费和伙食粮票。农忙时节,他常常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学生家中去家访,提醒未归校的孩子赶紧返校。学生宿舍漏水了,孩子饭菜带得不够了,只要远远在我家门口叫一声“王老师”,父亲立马放下饭碗去帮忙。他常常跟我说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又说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,这些深奥的道理于当时的我而言一知半解,许多年后我才听出,这是他对我定下心性、恪守良知的期望与嘱咐。年岁渐长,他的同龄人甚至后辈学生,一个个因着各种机缘调至县城、省城,走出这山窝窝去谋更好的发展,而他却一直守着这份执着,留乡执教。

家里在县城购房后,父亲一人留在了执教的学校,我在市里参加工作的第三年,特意到他的学校去转转。当他领着我走到一排低矮潮湿采光极差的平房前,推开一间小屋说这是他的宿舍时,我心酸和不解地问道:“学校明明有新的教工宿舍啊!”父亲笑着解释缘由,他虽是校长,可家毕竟不在这儿,这2年年轻教师进得多,怕他们嫌条件差没有扎根的心思,便把新盖的3层校舍的住房指标让出来给他们住了。父亲缓缓说出这些话,不带一丝辛酸,而那一刻我的内心五味杂陈。

再后来,病魔不知如何缠上了善良开朗的父亲,在确诊的一段时间里,母亲和我像无头苍蝇般到处找大夫,打听偏方,始终接受不了医院给出的诊断。病重的一年多,父亲迅速失去了精气神,缠绵病榻让他讷于言行。母亲提起父亲自生病以来,有学生打电话来问,要到医院来探望。父亲这时却十分清醒,一再跟母亲说,莫要让人家舟车劳顿,现在快过年了,不要给大家添麻烦。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仍不忘做人要将心比心、推己及人。

父亲的葬礼上,他当年教过的学生很多自发前来吊唁,这让我想起史铁生以《合欢树》为题写的母亲,“在她去世后,她艰难的命运、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,随光阴流转,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。”经历父亲生病离世,我真正体味到,是父亲对乡村教育事业的热爱,让他投入了毕生的心血。父亲最终也没有离开山区,他把深深的爱留在了山区。他的爱是一种不计回报的爱,是一种恪守信念的爱,他默默地将自己驻扎在了山乡课堂,用一生去守护乡村孩子们的未来,正如他在信中所写:“从教30年,自愧能力薄弱、贡献微少,唯愿爱女能勇敢追求理想,幸福无恙。”

父亲的遗物由我保存,有他生前所有的书稿,有我们通的信,有他发表的文章整理成的册子,有这一份我申请入党时他特意写下的信笺,也有他从教30余年的论文和心得,我把它们和《史铁生文集》一起给读小学的女儿看,希望将来孩子也和我一样,读懂它,读懂父亲的爱。
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鹰潭市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