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北群山茫茫,大地像一张皱纹密布的脸。那是群山中极普通的一座山包,像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的山一样,籍籍无名地存在了千年万年。自从父亲去世,在那座山包“住下”后,对我们一家而言,它就有了“爸那”这个名字,有了温度,有了情感,变得不平凡起来。
爸那的地理位置我们无从用经纬确认,只知道,从老屋所在的村子,沿着大路一直走,到达水淹塘,再换小路,过一两个村落沿着狭窄小路向上攀登,走不远便是爸那。
在父亲离开我们以前,爸那还不叫爸那,它只是一座于我们而言陌生无比的山包。山叫什么名字?没人知道。问了附近的农家,说没有名字。三亲六戚来问,我们一家也无从作答,只说,在水淹塘那边。
父亲去世后,我们每年都会去看望他,春节去一次,清明去一次,有时候一家子数十人浩浩荡荡闹腾着去,有时候一个人冷冷清清默默地去,无论怎么去,只要远远地看着那座山头,就会心生亲切。去看父亲的次数多了,亲戚之间每次都“去爸那”“去爸那”地说着,渐渐地形成一个习惯,将那座无名的大山,叫成了“爸那”。爸那,是专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山,是一座承载我们思念与哀伤的山。
第一次去爸那,是2016年隆冬。彼时,父亲受病痛困扰已处于人生的最后阶段,我们辗转很多地方为父亲寻找“安身之所”。那一刻,我爬到爸那半山腰开阔的土坎上,身后是父亲未来的居所,眼前开阔一片,只见四下枯黄,近处荒草铺地,灌木丛枝干光秃秃的,凋敝而苍凉。后来天黑了,风越来越大,下起了冻雨,我们打道返回,在山路转弯的地方回顾,沉沉夜色中的爸那,好像另一个缥缈遥远的世界,蛮荒,冷清,萦绕着无限的忧伤。
父亲是在转年年初离开我们的,清明时,我们去看望父亲,领略了爸那的另一番风光。春风柔柔地吹着,泥土里的小草刚刚冒出头,近处的灌木丛和远一些的树林都已经吐芽,视野里一片嫩绿,在山间鸟鸣的配乐下,竟显得温馨自然,跟我们家老屋所在的地方并无二致。眼前的山峰布列有致,像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,有一些可爱。
在远处,山川层叠苍茫,像水墨画一样铺展开来,层次分明,隐含着一种无言的壮阔与博大。我知道,远远的那边,就是毕节,是我生活的地方。在过往的多少个日日夜夜,父亲定然站在爸那,遥望着群山那边的毕节,遥望着我。我想,父亲天生爱山,他生于山长于山,向大山讨要柴火、青草、野果、庄稼,养活一家子,养大六个子女,靠山吃山几十年,如今与土地同呼吸、共冷暖,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。这么想时,我突然衍生一种奇异的感觉,好像这座被我们一家以爸那命名的沉静大山,正以和父亲一样宽阔温润的胸怀,拥抱着我们一家。
在爸那,我看过不同季节的风光,也不止一次,我在爸那的树下、草丛间、山石上,以拙劣的笔触书写父亲。我写《家书》,“父亲,没有你的人间/我只得以苍天为父/想你时,我就使劲仰望苍穹/把眼泪倒灌回去。”这么写时,天地无言,爸那沉浸在秋日的细雨中,风一吹,细雨很快就迷湿了我的双眼。如今我依然写诗,但从未写过爸那。与爸那有关的一切情绪,早已写给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。
这些年每次去往爸那,却从未到过爸那山顶,父亲所在的地方,便是我们当前生命中抵达的爸那最高的地方。远远望向那高高的爸那山顶,我的脑海里总是瞬间闪过这些年看过的大山大河,它们壮阔、美好,曾一度让我震撼、沉醉,但从未有一处风景像爸那一样给我充满血肉的触感。比如此刻,我站在爸那,看它矗立在那里,给我以坚强、威严、沉静、温暖——像父亲一直以来所给予我们的那样,默默地支撑着我们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毕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