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采茶谷雨香

2025年04月07日 版次:07        作者:项一轩

春分后的晨雾还未散尽,我沿着杭州径山古道拾级而上。茶垄如五线谱在山腰蜿蜒,采茶人戴着竹笠的手指在叶芽间跳跃,仿佛弹奏一曲千年的古调。背篓里新采的嫩叶还沾着露水,氤氲着江南特有的草木清气。山风掠过竹林,惊起几片早凋的玉兰花瓣,飘飘摇坠落进茶篓,一时间分不清是花影还是茶影。

唐宋时期,山寺僧人在此栽下第一片茶圃,自此禅茶交融的绿意便绵延千年。宋代翰林院学士叶清臣赞誉“钱塘、径山产茶质优异”。清代《余杭县志》更以“径山寺僧采谷雨茗,用小缶贮之以馈人”的笔触,将山寺禅茶定格成传世墨痕。这些经云雾滋养的茶树,根系深扎在江南文化的沃土里,每片芽尖都浸润着东方文明的精魂。

当我捧起青瓷茶盏,恍惚间仿佛看见茶圣陆羽正在双溪将军山麓撰写《茶经》,茶烟袅袅中隐藏着华夏文明的密码。生长在红尘烟火中,修行于方外云雾里。或许正是这般若即若离的渊源,才成就了径山茶独有的禅意。

采茶阿婆的指尖在茶蓬间起落,教我辨识“一芽一叶”的黄金比例。她说:“晨露未晞时采的茶最鲜灵,过了午时水分就薄了。”竹篾筛里青翠欲滴的芽尖,在晨光中泛着微芒,叶脉间还凝着山雾的泪痕。

茶灶前,铁锅已烧得泛起青烟。炒茶师傅赤手探入200摄氏度的热浪,青叶甫一触锅便炸开细密的噼啪声,像是山雨叩击竹瓦的清响。手腕翻飞如白鹤振翅,嫩芽在掌心与铁壁间抛接流转,时而推压成浪,时而轻拢作云。青叶在灼热中蜷缩颤抖,渐渐褪去青涩的锋芒,沁出琥珀色的温润。揉捻时,原本支棱的叶缘渐渐收束如含羞草,细密的白毫裹着茶汁凝成珠玉。最后的烘焙是低温长烘的修行,茶香在银霜色竹焙笼里沉淀,褪尽火气后竟透出雪后青松的冷韵。这一整套凤凰涅槃般的淬炼,终让山野草木在滚水中舒展成完整的生命,每片蜷曲的茶叶里,都藏着一部云雾、烈焰与晨霜合著的诗集。

山寺的钟声荡开薄雾,暮色浸染茶园时,正遇见老茶农在修剪长得过盛的枝桠。锋刃起落间,茶蓬褪去横斜的枝蔓,显露出清朗的筋骨。这何尝不是人生的隐喻?“茶树年年要修去疯长的枝条”,老人摩挲着粗陶茶罐说,“就像人总得褪掉些浮华。”他斟茶时,汤色在玻璃杯中澄澈如泉,新生的茶芽在沸水里舒展如初。

窗外的香樟树簌簌摇落旧叶,早春的风裹着茶香,与陆羽“精行俭德”的古训、齐武帝“以茶养廉”的遗风,在暮色中悄然共鸣。茶树依旧年年萌新芽,如同砚池里磨不尽的墨,总在清明时节写下新的诗行。

下山的石板路泛着青苔,晚风送来炒茶坊的栗木香。茶灶上跳动的火光,映着墙上斑驳的《茶经》拓片。忽见山脚村舍已亮起星星灯火,恍若银河倾落人间。

我们这代青年,何尝不是历史长河中的一叶新芽?在时代的茶盏里浮沉舒展,终将以自己的方式,酿出属于这个春天的澄明。当谷雨前的头采茶遇见清明后的山泉水,滚烫的岁月便泡开了生命的本真。
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杭州市临平区税务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