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那口老井

2025年06月09日 版次:07        作者:聂巧媛

出老家堂屋左拐一百米,下斜坡走七八十米,有一口老井,名曰“冷水井”。井水清冽甘甜,乡下人似乎不习惯喝热水、温水,喝上一口清凉的井水才舒坦。听奶奶说,这口井已有上百年历史,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在,至今已经滋润了至少四五代人。

奶奶今年87岁,自前几年捡板栗摔跤后,行动变得不大利索。那之前,奶奶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身子骨硬朗、心明眼亮。叔伯婶娘们经常看到她拎着不锈钢保温瓶,健步如飞到冷水井打水,一瓶不够就打两瓶。

奶奶出生在动荡年代,什么苦没吃过?但用她的话讲,自己算是幸运地沾上了新社会的光。虽然奶奶没怎么上过学,却认得一些字。奶奶的父亲是小山村难得的读书人,一生只得了两个女儿,奶奶是小幺。正因如此,他将识人断事的能力,一般无二地教给了两个女儿。

凭借着儿时的学习积累和干练的作风,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大集体时期,奶奶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。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奶奶说话渐渐变得有了分量。家长里短的事儿,大家伙都愿意和她说,有些自个儿把握不准的,也会来向她请教,大家都称赞她是个能断事的明白人。在那个年代,家家都不太富裕,我们一大家子在她的带领下,能基本实现温饱,年幼的小辈们甚至能摇头晃脑地念上几句诗。聂家大屋场在她的影响下,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
奶奶和爷爷结婚那年,爷爷在冷水井旁栽了一棵板栗树,他希望孩子们就像板栗树一样,根系在肥沃的土壤中汲取养分,茁壮成长。他们的五个儿女也确如板栗树一般顺利、健康地长大成人,先后成家立业。如今到了孙子辈,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。母亲说,我出生的时候,奶奶笑得合不拢嘴。

我是在奶奶的眼皮底下长大的。春天播种插秧,她让我在旁边守着秧苗,叮嘱我不能下水,担心被虫子咬。有时候,奶奶的小腿上会爬上蚂蟥,她从泥巴里拔脚上岸,拿着鞋底朝腿上重重一拍,顿时鲜血直流。我害怕得龇牙咧嘴,然而奶奶却见怪不怪,若无其事地来到水井边,用冷水胡乱冲几下,继续回田里干活。在我心里,那时的奶奶就如村里那口老井一般,历经风雨,却始终坚韧地立在那里,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儿女,帮助着他人。

每当月亮爬上山头时,她会教我唱童谣,那是多么温馨的记忆。“月亮粑粑,兜里坐个嗲嗲(方言,意为爷爷),嗲嗲出来买菜,兜里坐个奶奶……”她还会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,所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吴刚就是那个嗲嗲,为此我还和其他小伙伴们吵得面红耳赤。

树上的板栗成熟的时候,掉进井水里会发出“咚”的声音,在井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,就像奶奶带我经历的那些小事,一点一滴,在我心上泛起浪花。时光就这么不知不觉偷偷溜走,随着我渐渐长大,奶奶的身子骨已不似从前那般硬朗,行动也愈发艰难。

有一天,村里人开始传言说,原先的泥土石子路要铺成水泥路,这口老井可能会被封掉。奶奶听说后,急得夜不能寐。后来,冷水井只是被修葺一番,加上了护栏,她这才心安。

施工时,我曾搀着她来到井边。奶奶步子那么缓慢,慢到走几步就要歇一会儿,她的脊背佝偻成了一张弓,仿佛已不堪岁月的重负……

一个月后,修缮后的老井焕然一新。井的四周铺上了水泥地面,井口被护栏围住,上面架上了棚板,原本长满青苔的石板不见了,井里的水草也被打捞干净。那之后,奶奶经常来到井边,一个人凝视着老井,沉静的眼睛里闪着光。

去年我回老家过年,到家的时候,奶奶刚好拄着拐杖从斜坡上来,我猜她又去看井了。我劝她多休息,少走动,她笑呵呵地说:“人活着哪有不动的呢?那口井虽然是老井了,但是它里面的水也在动呀。”

在老家时,我曾陪着奶奶慢慢踱步到井边。井的内壁又长出了青苔,井里重又水草荡漾,清澈的井底散落着几颗掉落的板栗,水面上倒映出我和奶奶的身影。

我拿起井边的水瓢,轻轻一舀,啜上一口,嗯,井水还是那么沁甜,一直甜到心底。

(作者单位:国家税务总局湘潭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税务局)